這個典型的考古學者——身穿藍布工作服,戴著麻線手套,皮膚黝黑,臉上皺紋縱橫,頭髮蓬亂,沾滿灰塵,由於長年與挖掘打交道,他皮膚中滲出的泥土味令他聞上去像個農民——在他近30年默默無聞的考古生涯中,怕是從來沒經歷過這樣的混亂場麵,雖然身前有保安人員竭力維持秩序,他還是有些驚惶失措,不過一個上了年紀的學者的素養在此時發揮了作用,他很快就從這種失措中恢復了過來,伸出雙手示意大家安靜:


    「請安靜一下,不要激動,大家的問題我都會一一回答的。」


    「請問這個遺蹟是怎樣被發現的?」


    「請問是誰首先發現了這個遺蹟,又是誰首先發現了鐵器?」


    「請問在這樣一個遺蹟中發現鐵器的意義是什麽?人類的歷史會被改寫嗎?」


    「世界考古界有沒有類似的先例,這會不會隻是人類進化史中的一個旁支?」


    「這是否意味著中國的柴達木盆地是人類文明的發源地?」


    ……


    一連串的問題絲毫不給教授以喘息的機會,甚至連「請介紹一下當時人類的性狀況與道德狀況」這樣離譜的問題都有人問,其間,教授順便介紹了新石器時代人類的生活狀況——那時的人類才剛剛開始群居生活並建造極其簡陋的屋舍,至於冶金,如我前文所提的,那是幾千年後的事兒——然而真正不可思議的是,這個部落除了使用鐵器之外,生活狀態與其他的石器時代的部落毫無二致,在發掘現場也隻是找到少量燧石,而冶金用的火窯根本就不見蹤影——這些鐵器就像是憑空冒出來的一樣。


    「他們大部分時間還是使用石器,並用燧石引火、鑽木取火等原始的手段來取得火,這與製造鐵器的技術有很大的矛盾,目前我們在這方麵的研究還沒有什麽進展。」教授道。


    「您認為這裏的地質環境是否有可能天然生成大塊的鐵呢?」


    「我們也諮詢過地質專家,他們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即使是最高富集度的鐵礦也不可能達到這樣的純度。」


    「那您認為這是否是一種超自然現象呢?它是否是地外文明的傑作呢?」——問題終於被引到這個大家都感興趣的話題上來了。


    「我不這樣認為,現在沒有任何證據表明有地外文明的存在,我們要以科學的態度來探究這一切的原由,而不是遇到無法解釋的現象就歸於『地外文明』了事——那是不負責任的態度。」


    (4)


    「那您認為離這裏不遠的白公山上的『外星人基地』是怎麽回事?遺蹟和『外星人基地』是否會有聯繫?」


    「抱歉,我從沒聽說過您所說的『外星人基地』。」


    ……


    在熱烈的氣氛中三個半小時很快就過去了,不斷有新的記者趕來,現場被擠得水泄不通,誰都沒有要去吃飯的意思。而吳教授的興致也變得相當高,他隻是隨便啃了幾口麵包,喝了點白開水,就帶著記者們參觀他們的發掘現場——他大概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了吧。


    「一號坑與二號坑沒有什麽特別之處,大概每一個新石器時代的遺址都會有類似的發現,關鍵在於三號和四


    號坑。」教授一邊小心地繞過遺址的發掘坑,一邊說道。記者們在他身後排成二到三人並列的長龍。


    在編號為三號的坑的邊上,我見到了一堆黑乎乎的東西,表麵看上去除了像一堆骯髒的垃圾之外並沒有什麽特異。吳教授示意大家可以觸摸一下那堆東西,我蹲下身,碰了碰,然後撚了撚手上沾上的黑色微粒,又放到鼻子前聞了聞,果然是鐵鏽的味道。


    由於我在隊伍最前麵,拍照、提問都很方便。


    「這就是他們當時使用的鐵器?它們能派什麽用場呢?」


    「根據它們的形狀,我們初步判斷大概是類似犁和鏟的東西。」


    我對著這些鏽蝕、糾結的黑鐵塊不斷地按動快門,將這些醜陋卻足以引起轟動的東西一一記錄在我的數位相機裏,一邊拍攝,一邊問:


    「就隻有這些嗎?」


    「這些都是從這個遺蹟中發掘出來的,其他幾個坑還有一些,經過多次斷代測定,它們,」他說到這裏,頓了頓,特別加重了語氣,「與這個古村落遺蹟,是同一時代的產物。」


    「不可思議!鐵器出現在石器時代!真不可思議!」我由衷地讚嘆道。


    「然而事實無情。」他似乎早料到我的反應,我猜想當初他在麵對這一結果的時候曾有過與我相似的反應——如果這不是一場騙局的話。


    「如果這些鐵器與地外文明無關的話,那以您的猜測,您認為最大的可能性是什麽呢?」我旁邊的一個記者問道。


    「到目前為止,我還不能做出任何猜測,相關的證據太少了。如果當時氣候、環境適宜,在這裏出現一個農耕部落還是可以令人接受的。然而迄今還無法解釋的是,」吳教授回答,「一個月來,我們一直在遺蹟中尋找煉製金屬的火窯,但始終沒有找到,連一絲痕跡都沒有,好像他們從來都沒有建過這樣一座窯,然而當時的人類是如何獲得高到足以煉鐵的溫度,都還是難解之謎。」——他一再強調了那個火窯的存在,似乎那就是問題的關鍵。


    在走過五號坑的時候,吳教授又向我們展示了其他一些不尋常的東西。


    「其實除了鐵器之外,還有一些奇異之處,比如陶器上的紋樣……」他蹲下身,從挖出的眾多陶片中揀出三片,「與同一時期其他的文明大不相同。」


    我立即拿出數位相機,拍攝了陶片的照片——對上麵的圖案,我隻是匆匆掃過一眼——在我這樣一個外行人看來,那些似乎是人形和一些我無法判別是什麽的幾何線條,除了繪圖的手法相當簡約之外,並沒有什麽特異——然而任何東西,隻要和這個神秘的遺址扯上了關係,就似乎都變得有魔力了。


    對於像我這樣一個好奇心強烈的人來說,事情開始變得有趣起來,它似乎正朝著我所期待的方向發展。


    然而誰知道,事實並非如此。


    一直到下午近3點,我們幾乎搜遍現場除了正在發掘、禁止進入的區域之外的每一寸土地,當我的數位相機也不得不換上了備用的電池與記憶卡時,大家才漸漸散去,各自到帳篷中填飽肚子。而那些坐晚班飛機的與在德令哈大快朵頤的記者們姍姍來遲,似乎他們路上也不太順利,錯過了上午的採訪令他們後悔不迭,這時隻有忙著擁到吳教授的辦公室去惡補。


    (5)


    落日西沉時,白色的沙地上迅速地鋪上了大塊的黑色陰影,遺蹟坑很快也被陰影所覆蓋。記者們大部分已搭車回德令哈,我的採訪也接近了尾聲。


    就在我走上前去要和吳教授告別的時候,忽然有一個年輕人急匆匆地向我們跑來,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喊著:


    「吳老師,你最好來看看這個!」


    「什麽?是火窯嗎?」吳教授急急地追問。


    「不,不是,是比那更重要的東西!」


    ——我要說,巧合在事件的進程中往往起到一個關鍵性的作用——如果那個年輕人再晚來一步,如果我並沒有硬生生將告別的話語止在嘴邊,如果吳教授不允許我同他一起前往——這次偶然使數天之後我與葉瞳一同經歷的瘋狂的事沒有因為某個難解的謎題而不了了之,令我現在得以坐在這一成不變的辦公室中向您描述一個駭人聽聞的事件——當然,為此我們二人付出了相當的代價。


    幾分鍾之後。


    吳教授帶領著整個考古隊以及僅餘的十幾名記者站在這個剛剛挖掘了一半的地下建築的中央,我們的身後架起了兩架大功率的白熾燈,仍有考古隊員在對著另一半尚未挖掘出的部分忙碌著。


    這個埋於地下的石頭房間僅已挖掘出的部分就足有兩個籃球場那麽大,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在遠古的石器時代,人類剛剛開始群居的階段,就可以造出如此規模的建築。


    「這是什麽地方?是族長的府邸麽?」我一邊打量著四周的岩壁,一邊問。


    「以我的經驗,這裏應該是古人祭神的地方。」吳教授道。


    「看這個!」年輕人道。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展現在我們麵前的是一塊約有3米乘5米見方的石板,看上去是堅硬的花崗岩質地,石板仍有一半埋在沙礫中,也不知有多厚。


    這裏明亮的白熾燈光足以令我們分辨石板上雕刻有帶著些神秘的、類似於圖騰的紋樣。


    「這些是他們的圖騰?」有人問道。


    吳教授並沒有回答,他已經完全沉浸於對於這塊石板的思索之中。他蹲下身子,輕輕地撫摩著這塊稀世奇珍,臉上的表情漸漸變得凝重,並透著些古怪。


    當大家都圍成一圈蹲下仔細打量這塊石板的時候,連我這個外行也開始看出其中的蹊蹺了。


    石板上的刻痕相當的深,經歷了八千多年的風沙卻依然清晰。壁刻有著令人讚嘆的精湛工藝。其風格與我想像中的遠古壁畫應有的粗獷風格相去甚遠,而呈現一種盡量運用規則的幾何線條的、簡約的畫風,與那些日常用品的陶片上發現的紋樣相當類似,隻是工藝要精湛許多,看來陶片上的紋樣正是以這塊石板作為臨摹的範本。


    在石板的左上方刻有六個姿態各異的人像、亦或是神像,他們的麵貌均以簡單的線條勾勒,十分相似。我想他們主要靠各人右下角所鐫刻的不同的符號來區分各人的身份,那可能是各路神明的名字或別的什麽稱呼,至於占了畫麵巨大部分的橢圓形卻伸出幾條觸手的圖案,我就完全不明白那會是什麽東西了。在我看來,那像是一個壓扁了的、被截去了大部分觸手的海膽——如果那出現在米羅的抽象作品中,我絲毫不會感到驚奇,然而在一幅八千年前的壁刻中看到卻著實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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