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算是脫了鬥爭的中心。開山打隧道好啊,就是每天工作累,但工分也高,關鍵是白天累了,晚上也沒人有心思開什麽學習批鬥大會了。劉大少坐上了專管拉人的解放牌大卡車時,心裏想的還挺美的。馬曉燕給準備好些鹹菜,眼淚汪汪的,劉大少笑著說:「哭啥,又不是去上刑場?」


    等拉到山區工地。一下車,劉大少傻了眼,隻見麵前一眼望不到邊的工地上,人像螞蟻一樣密密麻麻,有的在挖坑,有的挑土,有的鋪路。他長這麽大,還從沒見過這麽多人在一起做事。不由一陣眼花:「我的天啊,這麽多人,這麽大的地方。這要修到幾時去啊?」


    不過,他對這工地的大小還是沒估算準確。他們一車人又沿著正在收拾的連綿山脈走了二十多裏路才到自己的工地。到那裏一看,一車人都傻了。隻見一片爛泥地裏稀拉拉豎著十幾個工棚,不遠處是一片不過百米來高的小山,山下堆著大堆碎石。「砰……」一聲巨響,隻見白煙一冒,一大堆碎石從山體上崩落下來。「嗚呼……鑽眼的再上,放炮的下來……」一個舉著紅旗子的胖子在聲嘶力竭的喊叫著。劉大少一夥人看呆了,那炮聲過了好大一會,天上還稀拉拉掉下些小砂石來。唬的這些人心裏打鼓,心想這炮還真是凶。


    一個幹部過去找了那胖子,說了一下情況。那胖子回頭看了一下還站在那兒發愣的這些人,猛招了一下手,用手裏的小喇叭高喊了一聲:「個板板的,還站在上頭等我來請啊,都給我過來!」這夥鄉裏人哪見過這場麵,一看這人又胖肚子又大,還梳著個狗舔的小分頭,心想這怕不是高級幹部吧。這一般幹部沒見過這麽大肚的啊!一個個嚇得臉發白,都跑了過去,又怕那個炮炸,離了炸點兩三百米就停了。那胖子一摔安全帽就過來了。


    「都給我站好,站好。個板板的,怕個球!」那胖子快步走了過來,劉大少連忙對身邊人說:「聽口音還是哈爾濱來的高級幹部,大家站好了起啊!」一聽還是哈爾濱的幹部,老實巴交的鄉鎮青壯們趕忙站得筆直。那胖子過來,橫著掃了大家一眼:「大家這就算過來我這裏了啊,上級說讓我帶,我就帶了!」他抹了把汗:「我這個人說話,就是有點火沖,大家不要往心裏去。我叫範德彪,怕我的就叫我範隊長,不怕我的叫我小範。啊,都認識我了吧……」大家一聽這高級幹部說話還蠻有味,緊張的心情就好了很多。看見大家都瘦得麻杆似的,胖子不由嘆了口氣:「這麽重的活,又隻來這麽點人,狗日的,這日子還他媽讓人過不?」


    劉大少自持自己見多識廣,左右逢源,忙站出去,笑著套個近乎:「範大隊長,我們這次出來,就是為人民服務的,再苦再累也不怕,我們有個什麽做的不對,您盡管批評。」


    範德彪看了他一眼:「你是幹啥的啊?帶隊的?」


    真正帶隊的那人叫魏富國,這會兒早消除了對哈爾濱來的高級幹部的恐懼,忙站出來說:「隊長,別聽這小子胡謅,這人在我們那裏是個跳大神的,這回出來是改造錯誤的,我才是帶隊的,嘿嘿!」劉大少心裏暗罵:「你這個死魏富國,你媳婦前年撞邪的時候你跑過來又是哭又是嚎的,現在狗日的有事沒事都來砸我幾悶磚!」


    果然,範德彪哼了一聲:「老子最討厭你們這些裝神弄鬼的,舊社會老百姓被你們騙的是家破人亡!個板板養的,給老子明天去砸石頭,老子改造死球你。」


    劉大少當時心就涼了……


    當天,範德彪給他們分好工棚,又帶他們到工地上實地學習了下,其實也沒什麽學的,無非就是看見紅旗搖,哨子響,就躲炮。不躲的時候,就去砸的砸,拖的拖。拖石頭的人有幾頭牲口,砸石頭的人就完全靠雙手了……看得劉大少是心灰意冷,要不是怕回去挨鬥,那肯定是今晚就溜號了。


    晚上吃了頓南瓜菜糊糊,劉大少他們就去工棚裏躺下了,想著明天就要上工,劉大少怎麽也睡不著:「師父喲,本來準備跟你學個藝發財的,現在是盡遭業喲……」


    第二天,劉大少一幫人就正式上工了。這夥人都沒技術,搞鑽炮眼,埋雷管的都是跟範德彪一起的一幫人。


    在一起混了四五天,熟了,閑聊時才知道,範德彪這夥人前幾年武鬥正凶的時候,在武鋼組了個「紅武鋼戰鬥隊」一次大武鬥時,搞死了對方兩個人。那兩個人上頭都硬得很,為了避風頭,他們借著知青下鄉,跑來這邊避一避。家裏人也放話了,出去搞點成績回來,好升個官做做。要不是還有這個盼頭,範德彪他們這夥大城市裏長大的人怎麽會到這種地方吃這種苦?


    還沒砸完一個星期的石頭,劉大少就差沒在夜裏掉淚了。這天想著這事不知道還得幹到什麽時候,一下想媳婦,一下想師父,一下又想起了範婆婆……想著想著就迷迷胡胡睡過去了。他本來是練過道家功夫的人。有眼明耳靈的底子。睡不到三更,突然聽到外麵牲口像是鬧了一下子,立馬就醒了。豎著耳朵聽了半天,又沒了動靜。就又睡了過去。


    第二天,還沒睡醒,就聽到範德彪的大嗓門在外麵叫了起來:「個板板的,怎麽死了頭騾子?那個胡北康,過來看看!」劉大少心裏一激靈,馬上爬了起來,穿上衣服跑到牲口棚邊上。這時候周圍都圍了一大群人。那個叫胡北康的小個子跑過來,把個躺在地上的騾子,翻來翻去看了幾遍:「範隊啊,這身上也沒個傷,怕是累死的吧?」


    範德彪蹲下去看了看:「媽的,這破事,騾子都累死了……狗日的,這日子還他媽讓人過不?」他摸了吧騾子頭,突然站起來說:「我看是走牛馬瘟死的吧?」胡北康笑道:「走瘟也沒得死這麽快的啊,要不通知一下工程指揮部。」


    範德彪一揮手:「通知個球,這騾子走瘟死了,要馬上埋了,免得傳染……」


    接著,他眼睛一掃大家:「我看埋在我們肚子裏最保險,你們說哩?」比較聰明的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一邊吞口水,一邊笑了起來。那年頭,能吃上個肉,那嘴裏的味都能管幾個月。


    範德彪又說:「上麵問起來,這騾子怎麽死的,我們怎麽說?」有幾個人就起鬧起來了:「走瘟嗎,走瘟死啦!」一邊說一邊笑著,範德彪又說:「那怎麽處理哩?」


    大家高聲道:「埋!哈哈,早埋了……」


    範德彪叫來一瘦高個:「黃鵬,今天你就不上工了,晚上把這整出來。」劉大少心裏那個美啊,這終於可以吃著肉了。口水還沒來得及擦,範德彪又說了:「沒了頭騾子,今天,那個,那個,那個劉大少啊,你今天幫忙拉石頭啊!」劉大少眼淚一下就掉了下來……


    到了晚上下工的時候,聞著騾子肉的香味,劉大少覺得渾身的累勁都沒了。早早就把個飯盆洗得幹幹淨淨,等在那裏。


    集合吃飯的時候,範德彪不知道從哪裏搞了一小壺酒,站在鍋邊,問道:「同誌們,是一頓搞,還是留點兒明天吃?」大家早就口水流的話都不敢說,生怕一張嘴口水就往外冒。


    範德彪哈哈一笑:「不留球啦,一頓搞!」


    本來以劉大少在家的經驗來看,這場子裏快兩百號人,這些高級幹部們把好的一留,剩的再大家分,可能就幾塊骨頭和一點湯了,沒想到範德彪這幫人辦事地道。每個人都打了好大一碗,分到最後,他們幾個相熟的才去鍋裏撈肉吃。劉大少張口就一大口肉,燙得眼淚直冒,又香得捨不得張嘴,幸福的眼淚是嘩嘩的流啊。


    範德彪一幫人吃的高興,又看了看四周一片熱火朝天的吃相,嘆了一口氣。範德彪叫起一個年輕人:「黃石頭,把這酒,拿去給他們一人咪一蓋子……」這人是黃鵬的弟弟,為人很老實,當下不說二話,拿起個壺,一個個人挨個給倒了一淺蓋酒,算是每個人都喝了點。劉大少喝下酒的時候,對這個範隊長的氣是一點都沒了。心裏不知怎麽突然有了個奇怪的念頭:「這要再死頭騾子,那不還有的吃?」剛一想完,就羞愧的打了自己一耳光:「範隊長對大家這麽好,我還想些占公家便宜的事,太不該了……」


    誰知道,這一念竟成了現實。沒過兩天,劉大少還在做夢啃騾子骨頭的時候,範德彪在外麵大聲罵了起來:「曹他大爺的,還跟老子死上癮了是吧!」


    等劉大少跑出去一看,呆了,隻見一頭騾子躺在牲口棚裏,就這樣死了!範德彪心裏那個火啊,這騾子也是公家財產,就這麽不明不白的死了,自己到時候是很不好交待的。


    「黃鵬,個板板的,給老子拉個車,把這死球玩意拉到工程部去,叫他們給老子好好查查是什麽原因!」劉大少心裏也犯滴咕,這農村牲口走瘟他也不是沒見過,這沒這麽快個死法啊!是不是有破壞分子投毒?那應該投人啊,毒個牲口算什麽?


    範德彪叫著讓黃鵬拉著騾子去後,狠狠一腳踢在牲口棚上:「個板板的,老子今天守夜!看你狗日的今天怎麽個死法!」心裏一急,手裏的煙也扔了:「狗日的,這日子還他媽讓人過不?」


    天黑放工後,範德彪就真的搬了個糙鋪,坐在牲口棚旁,他的一個朋友王軍也拉了床糙鋪,兩人抽起煙,隨意聊著天。劉大少心裏有事,說那事,倒也不是掛住這騾子怎麽死的。就是掛住那頭死騾子去哪去了,有沒被吃掉。你還不說,這人一吃不飽肚子,那就什麽想法也沒了,什麽理想,道德,都是狗屁。這想著也沒怎麽睡踏實。


    範德彪和王軍正聊著哈爾濱時風光往事,聊著聊著,範德彪嘆著氣說:「想當年,我們幾個在哈爾濱橫著走,想不到,現在在這守牲口……」王軍安慰說:「彪哥不要急過兩年,動靜小了,我們再回去,把南崗,不,把哈爾濱翻個遍過來!」


    兩人正說著,黑暗中看見黃鵬拉著板車回來了,範德彪忙站起來問:「怎麽樣,查到是怎麽死的沒有?」黃鵬哭喪著個臉:「查屁,人家一看就說是走瘟死的。我還沒說話哩,就安排大灶的師父去剝皮整吃的去了……」


    範德彪吐了口口水:「你小子中午也在那邊吃了?」黃鵬不好意思的說:「人家留了我嘛,還有,彪哥,部裏人說不關你事,到時寫個記錄就行了。」聽到此話,範德彪才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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