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中採珠,有時會將整個的老蚌一起撈上來,取了蚌珠,蚌肉也不能浪費了,用剔刀將蚌肉活生生從殼中刮出來,稱為「刮蚌」。但採珠者有疍人古法,古法中所謂「刮蚌」,並非是普通蛋民用利刃刮蚌肉的辦法。古疍民刮蚌是以青銅打造的分水刀具,在蚌殼上來回拖動,銅刃在波浪起伏的蚌甲上一拖,就會使甲中的蚌體感到一陣振動。 這種振動極為特殊,就像古時挖金的「金苗」,見到金脈就要念咒,否則礦脈必短。刮蚌之法似乎就是那樣一種用青銅器發出的古咒,隻有紋鑄著魚龍圖騰的古銅刃,才能起到震懾老蚌的作用。所使用的銅刃越是古老,作用也就越是明顯。珠母甲殼被利刃一刮,就像嚇得失了魂,又像是被全身麻醉了,體內肌肉勁力全消,殼甲鬆脫,任憑蛋民採去珠囊,也絲毫反抗掙紮不得。 我和胖子、shirley楊三人根本不解其中奧秘,這時候隻有在旁邊看的份了,在水底目不轉睛地望著明叔「刮蚌」的舉動。雖然平時覺得明叔這老賊慣於吹噓賣弄,是個「關二爺放屁不知臉紅」的老賭徒老騙子,但他也確是有些個過人之處,對海事和倒騰死人的勾當經驗豐富,采蛋的諸般掌故異聞更是所知極詳。因為這雙古銅劍是古時秘器,也無須再拜漁主,以明叔那套詭異的手法,並沒花費多大力氣,那蚌祖五彩斑斕的蚌甲就已暴露出來,殼甲表麵鮮紅倒生的骨刺密布,如同一塊巨大的彩色珊瑚,它像是被催眠了一般,顫顫抖抖地將蚌殼張開了一條fèng隙。第五十一章 鬼月亮 蚌甲中精氣璀璨,月光如晝,引得藏在附近珊瑚洞裏的鮫魚不住窺探,可它們懼怕三具畸形死胎,隻敢在遠處探首探尾,卻都不敢接近半尺。不過我們也開始擔心死胎,能否有持久之效克製惡鮫,因為這些受月蝕而損的畸形胎兒,放置在潮濕的環境中實在太久了,而且本身又沒做過防腐處理,全憑女屍「腹中填玉口中鎮珠」的一縷寒氣維持。 兩次帶它們下水,胎體麵目已經被泡得模糊起來,形骸也不再像剛發現時那樣質如軟玉,似乎隨時都有可能隨水化去,一旦出點岔子,被那些鮫魚一擁而上,不出幾分鍾,我們就會讓它們啃成一堆白骨。而且在看明叔三個蛋民刮蚌的同時,我發現珊瑚洞中的鮫魚已經越逼越近,水鮫魚聚集,形成了密密層層的黑色旋渦,裹住了當中一團清冷的月光。我和胖子等人立刻把心提了起來。將潛水匕首緊緊握住,準備應付一場暴風驟雨般的殊死搏殺。 水底珊瑚洞內的惡鮫,貪婪地盯住珠母蚌甲中的月光,若非懼怕「月蝕」,早就已經蜂擁而上了。但我們賴以防身的三具死胎,隨時都可能被海水化去形骸,鮫魚盤旋在四周等待時機,緊張的氣氛有如箭在弦上,隻消其中一兩條惡鮫,禁不住那海底精魄的引誘捨命來奪,其餘的也都會不顧死活,跟著上來搶奪。 我見形勢緊迫,趕緊讓明叔加快速度,這珊瑚洞中已是不能久留了。明叔也不敢怠慢,帶著古猜、多鈴,撬開戰慄不已的蚌祖甲殼。隻見裏麵鬼氣閃動,那具人肉皮囊製成的屍鬽,正被一團灰白色的蚌內吸盤裹住,這巨甲環繞中的萬年珠母已成化物,與尋常老螺巨蚌截然不同,數條蚌足纏住屍鬽,將它吸入珠囊裏。 它的珠囊上全是肉瘤般的疙瘩,一串串猶如病變後的淋巴腺,一開一合之際,即有清冷奇異的月光閃現,果然有明珠不計其數。蛋民們都認為「老蚌得月之精華,無質生有質,孕出明珠」,也有觀點是「蚌病而成珠」,是說螺蚌等貝類活得久了,機體病變,才會使珍珠囊不斷分泌出珍珠質,裹住一些細小泥沙,久而成珠。蚌珠是近似於一種「內丹」的東西,便如同「牛黃、馬石、狗寶」之類的結石,凡屬此類,都有極大的藥用價值。 不過眼下眾人急於采出百枚明珠,開啟水底伏流的機關,無暇去研究那珠囊生得如何怪異。明叔不願親自動手,示意古猜上前,古猜對刮蚌屠龍這種原始血腥的行為,向來都是搶著去做,他將氣螺掛在腰帶上,又從口中取下龍弧銅刀,一手揪住麻袋大小的珍珠囊,一手持刀去割。 蚌祖離了珠母海,靈氣大減,又被銅刃颳了數遭,早已魂飛魄散,蚌肉隻是哆嗦個不停,任憑古猜將珍珠囊連揪帶切從身上割離,根本沒有絲毫掙紮反抗的餘地,但到了這時候,它仍用最後一點力氣緊緊拖住屍鬽不放。 所謂「鬽」,就是普通蛋民使用來引珠的「媒」,隻不過普通的珠媒對成精的珠母沒什麽作用,實際上珠媒就是一種特殊的「餌」,之所以稱為「屍鬽」,蓋因其為「鬼餌」,天地間萬事萬物,都有陰陽兩極,金鰲貪香餌,珠母則專嗜鬼氣陰精,雖然性命即將不保,它仍不肯放開那具鬼氣森森的「人皮鬼餌」。 我看到這一幕,不禁暗中搖頭,世人又何嚐不是如此,倒鬥采蛋之輩,為利所趨,不藉以身犯險,即使死到臨頭,怕是也看不開一個「利」字。珊瑚海中的螺蚌之屬,向來於人無害,屢遭碎屍分割之苦,全是因為體內有珠,這就叫「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自古以來多少蛋人,為了採取蚌中明珠,在海底送了性命?我們割去蚌祖的珍珠囊,等於取走了蛋民們的誘惑,可以算得上是一種「救贖」,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是做了件好事。 正當我心神恍惚之際,忽然覺得腦中一陣酸楚,真切異常,似乎感到身前的珠母正在悲哀地苦苦求饒。我記得shirley楊曾說過,罕見的夜明珠中帶有某種放射性物質,蚌祖體內一甲藏百珠,具有極強的生物磁場,其放出的低頻脈衝,會幹擾電子設備,有時也會使人產生幻視幻聽。那是由於腦波受到影響,出現異常放電作用。 我不知道頭腦中那種異樣的感覺是否與此有關,但周圍的眾人也都突然停下手中動作,他們顯然也出現了同樣的感覺,但珠母甲中的蚌身抽搐越來越慢,我們腦海中那種哭泣悲求的感應,也隨即漸漸平緩消失。 眾人在水下對望了一眼,都覺得珠母成精之說怕是不虛,它似乎自知壽數將盡,在劫難逃,用生命中最後一點能量苦苦求饒。螻蟻尚且偷生,何況這活了幾千年的古老生靈。 我見眾人都怔在當場,就對他們擺了擺手,眼下處境九死一生,麵臨殺伐決斷千萬不能心慈手軟,不過這蚌祖藏在海底,確實從來都沒招過誰也沒惹過誰,古猜用青銅刀割了珠母身上的珍珠囊,並不會將它置之死地,所以別猶豫了。 而且我猛然省悟,就算是隻有屠蚌才能取珠,這珠母也絕不能宰殺,它早已與海眼中的海氣融為一體,一旦使海氣失去平衡,歸墟必然會發生天翻地覆的劇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古猜點了點頭,抄起刀來,繼續去割珠囊,那珠囊大能容人,並非容易切割,多鈴也曾跟阮黑做過多年採珠的營生,此刻也動手相幫,將碩大的珠囊切摘了拖出蚌甲之外,鮮活的珍珠囊肉壁中盡是明珠,粗略一數,少說多做也有一百五六十枚。 珠母殼中有數個珍珠囊,唯獨當中這個最大,其餘的肉璧裏麵都是不成形的珠米、珠泥,shirley揚大概是覺得如果將成形的明珠全部取走,這老蚌恐怕立刻就會喪命,既然用不了這麽多明珠,就留下來一小半。明叔眼睜睜看著shirley楊的舉動,雖然心疼不已,但也沒敢加以阻止。 我見四周潛伏的惡鮫蠢蠢欲動,它們此時雖然尚不敢越雷池半步,但那三具死胎開始在水中漸漸消散,我們的時間所剩無幾了。於是趕緊帶shirley楊將三十餘枚明珠塞回蚌殼,然後眾人立刻潛到珊瑚鐵樹的化石底下。 先前shirley楊等人已將那銅人裝到了樹下,隻見那姿態奇特的銅人手捧玉石卦盤,在水底恰似對月飛升。我看了看蒼綠色銅像身體上遍布的鮫頭,心想:「能否找出伏流逃生,就全在此一舉了。古墓遺蹟中的各種機關,最難保存的就是其中動力,機弩伏火、毒液雷石,年代一久,便會木朽銅蝕、藥性揮發,都難以維持太多年頭。這海底又怎麽可能有動力和能量來啟動機括,讓那拖延了千年未曾入葬的南海僵人升天?」 這個問題,我先前反覆想過幾次,曾經心存僥倖,認為百枚明珠中凝結的海氣,會帶動伏流升騰,不過那種情形連我自己也不太相信。珠母中藏了千年的南海精魄,雖然精光瑞氣勝於天上真正的明月,可要說其能使地底伏流出現,恐怕還遠遠不夠。 先前還想豁出去了賭賭運氣,但等到這珊瑚化石下,才覺得沒有半點把握,我心中稍一猶豫,不禁愣了片刻,胖子在身後推了我一把,這才回過神來,知道這時候什麽都不用想了,盡人事聽天命罷了,若是此計不成,必須立刻離開這片危險異常的水底。於是將手一招,眾人一擁上前,紛紛從珍珠囊裏掏出明珠,一枚枚嵌入銅鮫口中。 用了近百枚明珠才將銅鮫嵌滿,珠囊中已是所剩無幾,滿身珠光將銅人映得幾乎透骨,而且月光明珠的精光異彩,在銅鮫口中凝結成一層光暈,投在玉盤上,赫然化為一輪滿月,月明如鏡,照得整個珊瑚洞一片通澈。 在旁邊一看,銅人玉盤在水波中化成了一片光影,如同水中之月。「明月蟾宮」在恨天氏看來,正是人死後亡靈的歸宿,仿佛就是我們觀念中的冥府陰曹,加上這水中之月雖是清冷透徹,卻畢竟不是真的明月,而且比真正的月光,更多了幾分陰森懾人的鬼氣,仿佛見到了不應存在於人間的「鬼月亮」,看得人頭皮子發麻,從骨子裏覺得不安。 但除此之外,珊瑚化石的洞穴中再沒什麽特殊變化,我心中寒了半截,明月中的震卦清晰可見,但它根本不是什麽引發伏流的機關。而且這月光太亮,窺伺在側的惡鮫必定被它引得狂性大發,如今三具月蝕而化的胎兒,也都被海水浸泡得慢慢化開,比最初時的形骸足足小了兩圈,麵目越來越模糊,就算我們想退出去另謀出路,恐怕也已遲了。 shirley楊忽然打個手勢,一指眾人身後,我們回頭看去,心中不由大叫了一聲:「糟糕!」原來成群的鮫魚好似一股漆黑的濁流,已將那珠母殼甲分開,頃刻間把蚌身啃成了碎塊,蚌肉的殘渣混合著鮮血,把海水都攪渾了,殘存的數十枚蚌珠,都被餓鬼般的黑鮫爭搶著吞了。可憐那活了幾千年的蚌精,離了瀛海中的巢穴,就毫無反抗掙紮的餘地,不僅是蛋民要采它的明珠,就連水底魚龍鱗族也無不窺視這些海中秘寶,我們稍有大意,沒將蚌祖引回珠母海,以至於被這些惡鮫鑽了空子,將它活活啃成了空殼。 血水被水波衝散,珠母隻剩六扇毫無生命的空殼,已經失去皮中陰氣的屍鬽,被水浸得漲大異常,仿佛是隻宰豬時放血後吹入空氣膨脹的肉豬,隨波逐流,漂蕩在附近。大群鮫魚吞噬了蚌肉蚌珠,連水中殘渣肉沫也不肯放過,貪婪地遊動著追逐吞噬,而且數量極多,將珊瑚樹四周圍成鐵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