鷓鴣哨擊殺群猴,回過頭來,剛好看到了這最後一幕,心中輕嘆了一聲,頗為惋惜。這隻被自己從無知村民屠刀下解救出來的「鳳凰雞」,乃是世間稀有之物,有道是「壯土刀下死,好馬陣前亡」,怒晴雞同千年黑琵琶王同歸於盡,算得上是死得其所了,如此壯烈,總好過成為愚夫愚婦的盤中之餐。 鷓鴣哨見密林中重又陷入了一片死寂,就對紫金槨中看呆了的紅姑娘和苗子道:「棺槨陰晦,不宜久留,快些出來……」 不等這話說完,忽聽紫金槨下的蒼猿慘聲哀嚎起來,似是受了什麽巨大的驚嚇,使得它再也不敢繼續裝死,驚嚎之聲動盪林梢,說不出的詭異可怖。 鷓鴣哨心知不妙,湘西老熊嶺怕是要有大變發生,立即搶身過去,揪住紅姑娘的胳膊,將她從棺槨中拽了出來。紅姑娘雖然膽大,此時聽那蒼猿叫得悽慘,卻也不免心慌意亂,她哪有鷓鴣哨的金剛膽略,腳底下如同踩到了棉絮裏,有些個不知上下高低了。 這時就聽得紫金槨中的元代殭屍全身骨骼作響,手爪戳動棺板之聲不絕。苗子發覺身下殭屍要變行屍,也已嚇得毛髮森立,手足並用著想爬出棺槨,但心驚膽戰之餘,手足俱是廢了,口中隻叫:「墨師哥子,快來救救小的性命……」 鷓鴣哨不敢怠慢,正待再去幫襯苗子嚮導出來,就見棺底殭屍「騰」地坐了起來,張開黑洞洞的大口,分著兩排獠牙,猛向苗子後頸咬去,直如惡虎撲羊也似,將那苗子抱住了啃咬起來。 鷓鴣哨眼疾手快,見殭屍忽然張開嘴來,正是要詐屍吸咬活人陽氣血髓,也不及多想,就將手中的鏡麵匣子二十響空槍塞入那元代殭屍口中。隻聽得一片牙齒亂啃金屬之聲,千鈞一髮之際終究是沒讓它咬住苗子,苗於魂不附體,真是從死邊過了。 鷓鴣哨替嚮導苗子擋得這麽一下,立時輕舒猿臂拽住了苗子衣領,想將他從紫金槨裏揪到外邊,誰知那殭屍手指上指甲暴長,都戳人了苗子臂膀之中,似是箍住了千鈞之力,鷓鴣哨一拽之下,竟沒能動得他分毫。 鷓鴣哨應變奇快,一計不成,一計又生,正要再施展手段相救,卻聽轟隆一聲巨響如雷,密林中天崩地裂。第四十二章 虎車 湘西最有名的猛洞河,這「猛洞」二字,就是夷人居於山洞之意。當地洞多那都是出了名的,山有山洞,樹有樹洞,崖有崖洞,更有一個最大最深的地洞,廣不可測,乃是歷代洞夷祖先埋骨的所在,是土人眼中的禁地。 形如古瓶的巨大石山斜聳於地,山巔裏的元代將軍墓穴,不依山形水勢,取的是一種「厭勝」之術,用以壓製苗人祖洞龍氣。瓶口般的山頭下方,正是怒晴縣老熊嶺下的鳳凰坳,這片山坳糙木茂密,把原本地下洞穴都掩埋遮蓋了。 瓶山崩塌之後,千萬鈞的巨大山體砸落下來,「祖洞」洞口外的地殼遭到衝擊,初時並未顯出什麽塌陷跡象,但那壓在紫金槨下的蒼猿年久通靈,伏在地上已有所感,知道立刻就會有塌天大禍,故此掙紮哀嚎,狂嘯不止。 恰在此時,棺中的屍王忽然詐屍起來,攫住了苗子不放,不等鷓鴣哨再次動手相救,猛然間天塌地陷,大地就像裂開了一張魔嘴,方圓幾裏之內的樹木岩石,以及棺槨猴屍,都一股腦地墜人地下,轟隆隆煙塵陡起,星月無光。 鷓鴣哨雖然手段高超,畢竟沒有三頭六臂的神通變化,翻天覆地的劇變來得好生突然,事先竟沒半點徵兆,身子一晃便跟著塌落的地麵陷入虛空,一落就是數丈。 他情知眼下自保都難,實是救不得那嚮導了,急忙抬臂遮在額前,以免被煙塵迷了雙眼。地麵雖然塌陷,但地底下的祖洞裏也自有許多柱石古樹,從上方塌落的土殼岩石,都被地穴裏亂七八糟的東西阻擋,並不是直墜到底。 鷓鴣哨踏著一塊八仙桌麵大的上殼子,落到一半之時,硬土殼子被地下橫生倒長的樹根阻了一阻,砰的一震,立刻碎為土屑,他便藉此機會提身縱躍,用夜行衣中暗藏的百子攀山甲掛住洞中古樹,將身體懸在半空。鷓鴣哨在混亂之中,也無暇去看周遭環境,不知這苗人祖洞究竟有多大多深,更不知苗子和那紫金槨裏的殭屍落到了何處,隻好先求脫離險境再做理會。這時就聽風聲呼嘯,悶響如雷,頭頂都是大片碎石斷樹裹在一處陷落下來。 洞中飛沙走石,塵土激揚,使人難以呼吸,鷓鴣哨隻好含住了一口氣息,抓住粗大泥滑的古樹根須,足上一點,悠著老藤般的樹根把身體盪向遠處,避過了頭上落下的碎石硬土。黑暗中隻覺有一隻柔軟的縴手將自己胳膊捉住,急忙鬆掉即將被扯斷的樹精,借力附在凹凸不平的洞壁之上。定睛看去,原來是紅姑娘也在地陷時落了下來,她慌亂中抓住了。蜈蚣掛山梯,掛在樹根處才沒繼續摔人洞底,正自驚得花容失色,見鷓鴣哨從半空裏閃身過來,就連忙伸手將他扯住。 鷓鴣哨屢涉艱險,此時毫無懼色,看到地麵越裂越大,深處黑茫茫的陰氣縈繞,料來地顫還沒結束,必須抓緊時機脫身,便反手抓住紅姑娘的手腕,另一隻手拽了掛在洞壁的蜈蚣掛山梯,縱起身來,三躥兩躍,就攀到梯頂,抬腳鉤起竹梯,正要再把梯子向上送去。 此刻塵埃落定,天上的月光照入祖洞古墓之中,隻見洞內是百來根數圍之粗的圓木,如殿柱般支撐著廣闊的洞穴,柱身上多是密如蟲洞般的墓室,一室便是一洞,墓洞裏都是沒有棺槨的枯骨,一時也看不盡那許多。就這麽稍一愣神,忽然又是地動山搖般一陣巨顫。先前地麵塌陷,隻是地層中接連幾聲巨響,此番卻是自上而下,勢若奔雷,轟然不絕,就連鷓鴣哨這等心硬膽豪之人,聽得如此動靜,也難免有些心肝托不著五髒地栗六起來,不知禍端起在哪路。 驀然間月色被遮,頭頂出現了一片巨大黑暗的陰影,鷓鴣哨與紅姑娘抬頭看去,不住口地叫苦,原來林中地麵下陷塌落,落在不遠處那塊從瓶山上崩落的巨岩,順著鬆動傾瀉的地麵緩緩滾了過來,堪堪就要從洞口處砸下。 那塊千萬鈞的巨大青岩,裏麵藏著元人的墓室,崩塌後連撞帶滾,山體己碎去了三分之一,內部的棺槨明器,以及殉葬的鐵甲幹屍都散落出來,但剩餘的這部分空心巨岩仍然如同一座小山,如果墜人祖洞古墓,攀在洞壁上的二人,自是沒有生機可言。 巨岩壓斷樹木的聲音哢嚓嚓亂響作一片,出現在洞口的陰影也越來越大,一旦落下來,難免玉石俱焚。鷓鴣哨從十三歲人行,盜墓搬山已歷一十四載,沒少見過大風大浪,每口都在撕撲裏行走,他自恃盡得搬山秘術真傳,又兼身手不凡,常有傲物之心,情形越是危險,心中越是鎮定,不過撞在這沒著沒落的境地,如雀在籠中,他便真有沖天之翅也難以施展,不由得口幹舌燥,進退無策。 正焦躁間,忽聽頭上巨岩墓室中「哢啦啦」鐵輪滾動,鷓鴣哨不禁心中一怔:「山間墓室裏哪來鐵車輪子?」紅姑娘也奇道:「莫不是戲文中的鐵滑車?」戲劇中有一回本子,喚做《鐵滑車》,戲中演的是金宋激戰於牛頭山,金兵陣中有鐵葉滑車,都是千百斤的生鐵鑄就,從山坡上推下來一衝就是一趟血胡同。嶽飛帳下大將高崇神勇絕倫,槍挑十一架鐵滑車,終因力竭,被第十二架鐵滑車壓死在陣前。紅姑娘先前在月亮山中,多看過這齣戲文,聽得岩中墓室裏鐵輪響動,便立時想到了此節。 鷓鴣哨聽她提及此節,心中恍然,不及再想,就見懸在頭頂那片破損的山體中突然從中裂開,鏗鏘聲中轟然撞出一輛古代戰車,車前都是利刃,在露下來的月光裏泛著幾點寒芒,車身上築著數隻鐵虎頭,虎口銜著鐵環,車身一動就跟著亂響,整車皆是鐵鑄,底部有八道滑輪,正是宋元時期出了名的「虎車」,多用來從高處衝撞敵軍陣勢。 宋代以後的古墓裏,常有傾斜狹窄的墓道,內藏飛虎車、飛龍車等大型器械,盜墓賊觸動銷器兒,就會使得虎車撞出,將墓道裏的賊人碾撞成一團肉泥。想來元代將軍墓裏也有類似機括,可山崩地裂,千斤虎車還沒露麵,就跟著墓室一併滾落山底。 瓶山內的墓道墓室雖然堅固,在連番衝撞之下,墓磚墓牆也早已經碎裂了,此時不早不晚,鐵虎車的銷器兒偏在此時鬆脫,便撞破廠墓牆,夾著一股疾勁的金風,以上蓋下,直砸向鷓鴣哨與紅姑娘頭頂。 鷓鴣哨知道洞下深不可測,人向下跳絕沒有千斤鐵車落下的速度快,身在半空就得被撞得骨斷筋折,隻好死中求活,效仿古時名將高崇之舉,冒死接它一接。想到這將身體從竹梯上移出,虎吼了一聲,頂起蜈蚣掛山梯來,對準轟然落下的虎車就挑。 不過那鐵甲虎車淩空衝擊之勢何其迅猛,真如雷霆一擊,鷓鴣哨深知萬難以一架竹梯之力撥開千斤虎車,他使的是個巧勁,方位分寸不差分毫,梯尾頂住祖洞內凹陷的牆壁,梯頭斜指,剛好戳在虎車邊緣。 耳輪中就聽得「嗆啷啷」一陣巨響,金鐵摩擦撞擊洞壁之聲,在地穴裏來回鼓盪,那千斤鐵虎車被蜈蚣掛山梯彈在一旁,整個竹梯被壓成了弓形,一端插入壁中,另一端捲住鐵虎車的亂刃,死死卡在洞穴對麵的圓木柱子上。卸嶺群盜製造的蜈蚣掛山梯,不愧是倒鬥行中一等一的器械,關鍵時刻竟然擋得千鈞之力。 鷓鴣哨與紅姑娘都被剛才落下的鐵車勁風帶動,覺得臉麵雙手都是疼的,緊緊攀住洞壁不敢稍動,鼻中所聞,全是地下泥土的腥臭潮濕之氣。蜈蚣掛山梯將虎車擋得懸在半空,自身也已吃了這生鐵砣子猛烈一挫,竹身哢哢崩裂,終於同鐵車一同掉落下去,過了許久才傳來沉悶的落地撞擊之聲,夷人這處祖洞墳墓實是深得可以。 鷓鴣哨和紅姑娘長出了一口氣息,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鐵虎車剛從身邊砸過去,懸在洞口的萬鈞巨岩就緊跟著滾了下來,鐵車雖然沉重,畢竟體積有限,在洞中還有個騰挪迴旋的餘地,町那瓶山巨岩鋪天蓋地,漫說是高崇還魂在此,就算是大羅金仙也擋不得它,直如滾石一般壓碎了土石樹木直墜而下,頓時遮蔽了月色,整個地洞裏陷入了一片漆黑。 但在月色被遮的前一刻,鷓鴣哨已見到洞壁上有片深凹處,是天然形成,正可容身藏納。他聽聲辨形,也不回視,就一把拖住了身後的紅姑娘,拽著她從壁上彈身起來,躲入山壁之間,巨岩緊貼著他們二人的藏身之處砸入洞穴深處。 兩個人緊緊貼著凹壁中,幾乎被震破了耳膜,身上也被刮出了幾條口子,流血不止,好不容易挨到巨岩過盡,震動平息,這才覺得有些後怕,暗叫一聲僥倖,若不是古苗人的祖洞裏有這一塊天然造化的凹壁,即便二人是銅頭鐵臂怕是也被砸為齏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