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頭追著蓮姨窈窕的背影,裹身長裙下一截雪白的小腿,跌跌撞撞地跑上了二樓,拉開了那座宴會廳的紙門。


    當然她看到了滿地的屍體。


    噴濺的血漿,與不詳的紅燈籠,將這世界都染成一片血紅。


    還剩下最後兩個人活著。


    石東半跪在地上,衣衫被血浸透了,黏在濕漉漉的傷口上。


    而沈妄仍然站得很筆直,垂著頭,清冽的眸光被染上了層層疊疊的血色。


    年輕人手中的槍,直指著自己的義父。


    窗外的急雨敲打著紙窗。紅燈籠左右搖晃,曳下了滲人的赤光。門外是永無休止的廝殺聲——


    一邊是情人,是刻進基因裏的愛情;一邊是弟弟,是血脈相連的親情。


    她該如何選擇?


    她看到沈妄轉過頭來,大理石雕塑一般的輪廓,被塗滿淩亂的朱紅顏料。


    他輕輕喊了自己一聲“姐姐”。


    像一隻幼貓的嗚咽,這樣低,怯生生的。


    與此同時,她也看到石東的手在背後慢慢摸索著,握住了什麽利器,淩冽的光,在濕透的衣衫後一閃。


    那一瞬間太快,她來不及做決定。


    她撲了上去,抱住了沈妄。


    “噗嗤”一聲。


    利器穿透了柔軟的後背。


    再往前一寸,這把刀也將刺入沈妄的身體。但他並沒有石東這個機會。


    食指已經無情地扣動了扳機,對準石東的臉。


    蓮姨的紅唇顫抖著,似乎想要在最後時刻說些什麽。但槍聲太嘹亮,湮滅了她最後的話。


    而那張熟悉的、嚴厲的臉,“蓬”地一聲,在沈妄眼前炸開了。像是一朵食人花,張開了滿是尖牙的花蕊,不斷地向外噴濺出汙濁的血,令他的視線也變得模糊。


    血和淚水混合在一起。


    他抱著姐姐仍然溫熱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半跪在了地上。


    眼眶發紅,身體痙攣著,滾燙的眼淚落了下來。


    “姐姐,姐姐……”


    他重複著這單調的字,但永遠都不會再得到回應。


    鏡頭從這裏又搖了出去。


    從二樓一直俯視下去,俯瞰眾生一般的大全景:被砸爛的酒樓,被殺死的人。太多的血,染紅了這個夜晚,像是血色的朝霞,一輪旭日從東邊升起,預示著一個新的時代即將來臨。


    而沈妄抱著他的姐姐,一步步走下了台階。


    *


    這場戲終於拍完了。


    鬆虞後仰在導演椅上,長舒了一口氣。


    其他人想要衝過來,卻發現楊倚川還怔怔地站在原地,好像根本沒從這場戲裏走出來,一時腳步也躊躇了,麵麵相覷。


    最後還是尤應夢經驗更老到,從年輕人的懷抱裏,輕巧地跳了下來。又輕輕推了他一把:“你不嫌沉啊?”


    楊倚川手忙腳亂地說;“怎麽會!才不會呢!”


    伴隨著這個動作,劇組才重新活了過來。助理們抱著雪白的大毛巾走上去,幫他們擦掉臉上花掉的特效妝。


    而鬆虞也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用力地抱住了這兩個人,絲毫不顧忌他們身上還沾滿了髒兮兮的道具血漿。


    “辛苦了。”她說,“非常感謝。”


    這誠懇而鄭重的語氣,令眼角原本就還掛著淚花的楊倚川,立刻又大聲哭了出來。


    這反而讓其他人都笑出了聲,也徹底掃蕩了眾人心頭因劇情而殘留的最後一點陰霾。


    接下來當然就是主創們之間互相道謝。


    連張喆也衝上來湊熱鬧,再一次跟他們摟成了一團。


    拍完這場戲,尤應夢就正式殺青了,而楊倚川也隻剩下幾場要補拍的戲。他們都知道,這一夜就是某種意義上的告別。於是片場亂糟糟的,既有種大功告成的歡樂,又充斥著某種微妙的傷感。


    過了不知多久,人潮終於漸漸散去了。


    鬆虞照例留到最後,但這時她才發現,池晏竟然也還沒有走,反而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監視器前。


    不知為何,這形單影隻的背影,莫名地讓她的心跳了一下。


    她走回到他麵前:“還不走嗎?”


    鬆虞看清了監視器上的內容。


    是最後蓮姨赴死的那一場戲。來來回回地循環播放。


    池晏低聲道:“為什麽要這樣拍?你不覺得這很假嗎?”


    鬆虞沒想到他會這樣說。


    她詫異地看著他:“假?”


    池晏緩緩地抬起頭,以一種罕見的、死氣沉沉的目光看著她;“你最清楚蓮姨是個多麽無情的人了,她對自己的弟弟,根本一點感情都沒有,怎麽可能為他去死?”


    但那雙漆黑的眼眸裏,分明還翻滾著某種複雜難辨的情緒。


    像海獸在月光下的海麵,卷湧出巨大的陰影。


    鬆虞一怔,接著才說:“對了,你不說我都忘記了,這部電影是一個非虛構故事改編的。你是覺得這樣改動太大,脫離了大綱麽?”


    池晏沒有說話,仍然隻是目光沉沉地看著她。


    她卻本能地心頭一軟,聲音也柔和下來:“不如,你就將這理解為另一個平行世界?我希望能給他們一個更好的結局。”


    “……平行世界。”池晏重複這個詞,意味難辨。


    就在這時候,片場突然黑了下去。


    “又停電了嗎?”鬆虞奇怪地說。


    好在片場的收尾工作已經做完了,就算是貧民窟的又一次臨時停電,也不會再耽誤什麽。但人走得差不多了,周圍太安靜,鬆虞四周瞥了兩眼,思考要不要出去找人。


    還沒有往外邁兩步,她聽到池晏在自己身後說:“這樣改很好,謝謝你。”


    鬆虞:“不客……”


    話還沒有說完,她就被捉住了手腕,拉回到導演椅。


    高大的身軀,像是一個太沉重的陰影,將她半壓在椅背上。


    接著是一個劈頭蓋臉的吻。


    她根本毫無準備,就被徹底壓製住了。


    這個吻異常熱情,裹挾著某種烈火焚城般的炙熱。


    很快她就開始感到缺氧,甚至是眩暈。


    仿佛被迫吸進了太多的水煙。鬆虞整個人都好似漂浮在雲端,又或者深陷在流沙裏,在沙漠的篝火邊看星星。滿天繁星都化作一個金燦燦的漩渦,將靈魂給吸附進去。


    但他還沒有停下來。


    他的手勾住她的腰,滑進寬大的外套裏。


    隔著薄薄的襯衫,火星蓬地一下炸開。


    她想起水煙壺上的花紋:


    仿佛有一條靈巧的小紅蛇,正在纏繞著自己柔軟的腰肢,翩然起舞。他用指尖在她的皮膚上作畫,寥寥幾筆,就勾勒出曼妙的水生蓮花。


    直到他的唇終於停在她耳廓。


    仿佛是情人般的呢喃,池晏輕聲道:“別動,有狙擊手。”


    第57章 別怕


    狙擊手。


    鬆虞立刻僵住了。


    某一瞬間她甚至連心跳都停止了。


    狙擊手, 片場,這聽起來真瘋狂,像是天方夜譚, 像一部狗血的特工片。可是這樣危險的事, 如此真實地發生在她身邊。她把自己活生生地變成了特工片演員。


    那麽這一次又是誰呢?


    是榮呂嗎?


    不,比這更早。始終有人在暗中窺探這個劇組, 在有意無意地試探著他們。的確, 中間消停過一段時間,但最近又回來了。或許榮呂的事也與這群人有關,是有人一直在暗中推波助瀾。


    所以究竟是誰,到底想要對他們做些什麽……


    她的大腦下意識地運轉起來,因為過分的緊張, 反而異常活躍, 像一個生了鏽的鐵風扇,鐵片的扇葉越轉越快。


    直到一個吻突然落在她的鎖骨上。


    接著輕輕咬了她一下。


    牙齒不過微微用力, 已經令她難以自禁地戰栗起來。


    “別怕。”池晏說, “別多想。”


    他的聲音很輕,是低低的氣聲,像溫柔的歎息。


    但與此相反的是他的手臂, 無法抵抗的蠻力。牢牢地禁錮住鬆虞, 將她按進自己厚實的胸膛裏。


    黑暗之中,這個男人的後背是一道密不透風的牆。


    他們仿佛連每一寸關節都緊密相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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