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無人膽敢與之對視。


    那一群凶神惡煞的小混混,竟然都齊刷刷地,無聲地低下了頭。


    髒了的針頭在地上骨碌碌地滾了幾圈,落在鬆虞腳邊。


    她定定地看著它,慢慢長舒出一口氣。


    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靈魂出鞘,在看一部暴力黑幫片。盡管恐怖,卻從中感到某種難言的快意。


    在這個黑幫片的世界裏,像曾門這樣的人,的確值得這一番下場。也隻有池晏才能送他下地獄。


    鬆虞從輪椅側麵抽出一張紙巾,遞到他手邊。


    “臉髒了。”她說。


    池晏深深凝視鬆虞,微微一笑。


    他的瞳孔仍是漆黑的,像獸一樣,毫無情感。原始的凶惡。


    但卻順勢捏住她的手腕。


    “幫我。”


    鬼使神差地,鬆虞真的抬起了手。


    手指慢慢拂過脖頸,動作輕柔。他的脈搏在她的指腹下,強有力地跳動著。


    隨著指尖遊移,凸起的喉結,亦在微微滾動。


    血在她的指尖暈開。像一叢地獄裏的曼珠沙華,在白絹布上盛放。鮮血與暴力,是這段關係的原罪,也是他們之間,最蓬勃的生命力。


    角落裏,一個小混混死死盯著桌上曾門的屍體,神情變換,反複掙紮,終於悄無聲息地抬起了槍,對準池晏。


    一旦自己得手,貧民窟就要改名換姓。


    但手指還未扣上扳機,他聽到一聲槍響——


    子彈從額頭穿透。


    他錯愕地抬頭。最後的視線所及,卻是昔日的兄弟,對他露出冷笑。


    “砰。”


    鬆虞聽到槍聲,才像被驚醒一般,收回了手,將紙巾揉成一團扔開。


    她恰好看到另一個人,滿臉震驚,直挺挺倒地。


    而不知何時,這燒烤攤裏竟然早就空無一人,隻剩下這群幫派小混混。滿地是被掀翻的桌子凳子,一片落荒而逃的敗相。


    另一個人將曾門的屍體,連同肮髒的桌布,毫不留情地一把拖拽到地上。


    昔日不可一世的老大,死不瞑目,就這樣倒在滿地的鐵簽子裏。


    鬆虞安靜地看著這一幕,大腦中理智歸位。她自顧自地將輪椅往後滑,刻意與他們保持了距離。


    又轉頭看向池晏:“難怪你剛才敢對他出手。”


    “嗯?”


    “你早就安插了自己的人。”


    他懶洋洋地笑道:“你看出來了。”


    鬆虞:“我能看出來什麽?論深謀遠慮,誰能比得上你呢。”


    曾門對池晏起了疑心的時候,想必根本不知道,對方早已經黃雀在後。


    池晏的人在貧民窟裏蟄伏了多久?也許幾個月,甚至幾年。但他就是有耐心,一直隱而不發,一點點拋出誘餌,直到今天,直到這萬無一失的場合,才驟然發難。


    而曾門到死,甚至都不知道這個一針紮穿自己咽喉的男人,究竟姓甚名誰。


    池晏語調懶散:“我的確對他有安排,但不是在今夜。是他自己非要過來找死。”


    他漫不經心地單手倚著桌麵,看著麵前的人開始善後,又淡淡地吩咐道:“把他扔出去,讓其他人都看清楚。以後誰敢碰毒品,就是這個下場。”


    手下背影一僵。


    但片刻後,才恭敬地回答:“是。”


    而池晏施施然轉回身,握住鬆虞的輪椅,傾身對她微笑:“相信我,陳小姐,我並不想讓你看到這些。”


    鬆虞平靜地說:“但我已經看見了,怎麽辦?”


    他再度牽起她的手,以她無法掙脫的力度。


    英俊的臉上,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


    “那就……繼續做我的同謀者。”池晏說。


    蒼白手腕猶如一朵白玫瑰。


    他輕輕落下一吻。


    *


    深夜,小飯館外。漆黑的空地上,憑空起了一場大火。


    一夜之間,池晏的人蕩清貧民窟,清繳了所有毒品。


    所有人都知道首都星的地下王國換了新主人,而他隻製定了一條鐵律:


    不許沾毒品。


    不斷還有手下將新繳的毒品運過來,連著麻皮袋子丟進大火裏,付之一炬。


    而池晏長身玉立,站在篝火邊。


    他向來慵懶,但此刻的神情,竟有幾分罕見的嚴肅。


    他微微抬手,將一杯酒澆進火裏,仿佛在向某人隔空致意。


    火光照亮勁痩有力的手臂,為他鍍上一層滾滾金邊。熊熊火舌,猶如一條長龍,在半空中騰雲駕霧,發出了劈裏啪啦的嘶吼。


    鬆虞也離得不遠。


    夜已經太深,盡管篝火燒得很旺,還是不免感到寒冷。


    她轉頭看他,一臉厭倦:“讓你的人送我回去,好嗎?”


    池晏失笑:“我送你。”


    他朝她走來。


    但這時卻又有一個手下,揪著一個女人的頭發,將她給拎了出來。


    是那個舞女。她依舊是那副淒慘的模樣,委頓在地,瘋瘋癲癲。


    “先生,這女人該怎麽處理?”手下請示池晏。


    池晏腳步頓住,借機低頭點一根煙,又微笑著看向鬆虞:“你說呢?”


    “放了吧。”她說。


    “真這麽大方?”他挑眉。


    鬆虞:“她已經付出了代價。”


    “是嗎?但我覺得還不夠。”


    她冷笑一聲,沒繼續說話。


    而池晏卻站到她身後,將寬大外套,罩到鬆虞肩頭。


    “你今日對她的仁慈,她並不會感激,隻會覺得你軟弱可欺。”他在她頭頂淡淡道。


    鬆虞垂眸望著地上的舞女:“但我更害怕變成像她一樣的人,隻敢將刀子伸向自己的同類。”


    池晏低聲笑道:“欺軟怕硬,這是這世界的規則。”


    她慢慢抬起頭來。


    眉目如畫的臉,亦被火光照得一片明亮。


    “那這個世界錯了。”她說,“總有人要反抗這些……不公正的秩序,總有人還有勇氣,執刀刺向比自己更強的人。”


    池晏吐出一口煙圈:“是嗎?這個人是誰?”


    鬆虞沉默片刻,才說出兩個字:“沈妄。”


    他一怔。


    指尖的煙都微微一顫,煙灰簌簌往下抖落,像燃燒的雪花。


    起先他以為鬆虞在向自己暗示些什麽。


    沈妄,這個名字裏,根本就藏著“池晏”二字。


    但端詳鬆虞的臉,她神色如常。


    他立刻明白,她什麽都沒發現,的確隻是在聊電影而已。


    於是他故意輕笑一聲:“沈妄?他不過就是個貧民窟的窮小子,為了往上爬,不擇手段。我以為你最討厭這種人。”


    “我是不喜歡他。”鬆虞說,“但至少他還在反抗。他並沒有屈服於自己的命運。”


    池晏淡淡道:“我以為你會說,他一直在癡心妄想,肖想根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什麽是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她微微一笑,攏住了衣襟,“因為出生低賤,就不配站在高處嗎?從前我父親也說,我應該認命,不要學什麽導演係。但現在我還是在拍電影。”


    “看來你和他很像。”


    池晏望著鬆虞,薄唇微勾。


    鬆虞:“或許吧。”


    “讓她滾吧。”池晏掐滅了煙頭,頭也不回地吩咐手下。


    對方神情猶豫,但還是答了“是”,將舞女又給拖走。


    池晏過來推鬆虞的輪椅。


    他緩緩彎腰,在她耳邊道:“走吧,帶你回去。”


    “嗯。”


    盡管鬆虞還坐在輪椅上,但那蒼白而瘦削的背影,卻漸漸融成一團光芒四射的剪影。她像一條流動的紅河,如此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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