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沒有半個人影的古城中,竟然還煮著一鍋剛熟的牛肉,實在難以用常理去揣測。我想起了剛當知青插隊那會兒,在那座九龍罩玉蓮的牛心山裏,吃那老太太的果子,這莫非也是鬼魂之類布的鬼市?都是些青蛙、蚯蚓變的障眼法,吃了就得鬧肚子?想到這些,我不免猶豫起來,心中雖然十分想挑煮得稀爛的大塊牛肉吃上一頓,但理智告訴我,這些肉來路不明,還是不吃為好,看著雖然像牛肉,說不定鍋裏煮的卻是人肉。 明叔此時也餓得前心貼後背了,跟胖子倆人直勾勾地盯著鍋裏的氂牛肉,這一會兒工夫,他們倆大概已經用眼睛吃了好幾塊了。 我問shirley 楊對這鍋肉有沒有什麽看法,shirley 楊搖頭搖得很幹脆,又同阿香確認了一遍,這鍋煮著的氂牛肉,確實是實實在在不摻半點假的。 胖子聽阿香這麽說,再也等不及了,也不怕燙,伸手捏了一塊肉吞進嘴中:「我捨身取義,先替同誌們嚐嚐,肉裏有毒有藥都先往我身上招呼。」他邊吃邊說,一句話沒說完,就已經吃到肚子裏七八塊牛肉了,想攔都攔不住。 我們等了一下,看他吃完了確實沒出什麽問題,這時候胖子已經造掉了半鍋牛肉,再等連他媽黃花菜都涼了。既然沒毒,有什麽不敢吃的,於是眾人橫下心來,寧死不當餓死鬼,便都用傘兵刀去鍋裏把牛肉挑出來吃。 我吃著吃著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對明叔說:「明天天一亮,我們就要進那大蜂巢的深處,那裏麵有什麽危險不得而知,料來也不會太平。你和阿香還是留在城外比較安全,等我們完事了再出來接你們。」 明叔嘴裏正塞著好幾塊牛肉,想說話說不出來,一著急幹脆把肉囫圇著硬生生咽了下去,噎得翻了半天白眼,這才對我說:「咱們早晚都是一家子人,怎麽又說見外的話?我和阿香雖然沒多大本領,多少也能幫幫你的忙……」 以前明叔說要把阿香嫁給我,都是和我兩人私下裏商議的,我從來沒答應過。這時明叔卻說什麽早晚是一家人,shirley 楊聽見了,馬上問明叔:「什麽一家人?你跟老胡要攀親戚嗎?」 明叔說:「是啊,我就看胡老弟人品沒得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這當前輩的自然要替他們操心了。我幹女兒嫁給他就算終身有托,我死的時候也閉得上眼,算對得起阿香的親生父母了。」 我趕緊打斷明叔的話:「幾千年來,中國勞動人民的血流成了海,鬥爭了失敗,失敗了再鬥爭,直到取得最後的勝利,為的就是推翻壓在我們中國人民身上的三座大山。我革了半輩子的命,到頭來還想給我安排封建製度下的包辦婚姻?想讓我重吃二遍苦,再造二茬兒罪?我堅決反對,誰再提我就要造誰的反。」 胖子剛好吃得飽了,他本就唯恐天下不亂,聽我們這麽一說,馬上跟著起鬧,對明叔說:「明叔,我親叔,您甭搭理胡八一,給他說個媳婦,這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他卻愣嫌掉下來的餡餅不是三鮮的。您不如把阿香勻給我得了,我爹媽走得早,算我上你們家倒插門行不行?以後我就拿您當親爹孝敬,等您歸位的時候,我保證從天安門給您嚎到八寶山。向毛主席保證,一聲兒都不帶歇的,要多悲慟就……就他媽有多悲慟。」 胖子拿明叔打諢,我聽著差點把嘴裏的牛肉全噴出去,正在這時一聲牛哞從洞屋的深處傳來,打斷了眾人的說笑聲。本來氂牛的聲音在藏地並不奇怪,但在這寂靜的古城中聽到,加上我們剛吃了牛肉,這足夠讓人頭皮發麻。 我讓shirley 楊留下照顧明叔和阿香,對胖子一揮手,二人抄起武器,舉著狼眼摸進了洞屋的深處。進來的時候我曾粗略地看了裏麵一遍,結構與其餘的洞屋差不多,隻不過似乎多了道石門,這時走到石門邊,便覺得情況不對。 石門上滑膩膩的,有一個帶血的人手印,似乎有人手上沾滿了血,走的時候匆匆忙忙把石門帶上了。用手一摸,那血跡似乎還很新鮮。 我對胖子點點頭,胖子退後兩步,向前衝刺,用肩膀將石門撞開,我跟著舉槍進去,裏麵卻仍然沒有人蹤。隻見四周的牆壁上到處都是鮮血,中間的石案和木樁也都是鮮紅的,上麵是一堆堆新鮮的氂牛肉,有幾張血淋淋的牛皮上還冒著熱氣,像是剛剛從牛上剝下來的。這裏是城中的屠宰場。 我和胖子剛吃過煮牛肉,這時候都覺得有些噁心,忽然發覺頭上有個什麽東西,猛地一抬頭,一顆比普通氂牛大上兩三倍的牛頭,倒懸在那裏。牛頭上沒有皮,二目圓睜,血肉淋漓,兩個鼻孔還在噴著氣,多半截牛舌吐在外邊,竟似還活著,對著我和胖子發出一聲沉重的悶哼。 胖子舉槍想打,我匆忙之中看那牛頭雖然十分怪異,但卻沒有要傷害我們的意思,便先將胖子攔住,仔細看看這氂牛頭是怎麽回事。 氂牛在活著的時候就被剝掉臉皮,然後再行宰割,這種行事我們曾經在輪迴廟的壁畫中見到過,這倒沒什麽奇怪的,作為一種古老的傳承,象徵著先釋放靈魂,這樣肉體就可以放心食用了。 這間屠房中有個大木欄,兩邊前後都可以伸縮活動,這樣把牛夾在其中,任它多大的蠻力,也施展不得,屠夫就可以隨意宰割了。 那氂牛頭的身子就被夾在那血淋淋的木欄之中,牛身的皮並沒有剝去,牛尾還在抽動,無頭的空牛腔前,落著一柄斬掉牛頭的重斧。那顆牛頭則被繩子掛到了半空,牛眼還在轉動,似乎是牛頭剛被斬落的一瞬間,這裏的時間忽然凝固住了不再流逝,而這隻氂牛也就始終被固定在了它生命跡象即將消失之前的一刻。 身首分離,而生命跡象在幾秒甚至幾分鍾之內還未消失的事,在生物界十分尋常。雞頭被砍掉後,無頭的雞身還能自己跑上好一陣子。古時有死刑犯被斬首,在人頭剛一落地的時候,如果有人喊那死刑犯的名字,他的人頭還會有所反應,這是由於神經尚未完全死亡。 不過那隻是一瞬間的事,從我和胖子發現這還沒死幹淨的氂牛頭到現在,它就一直保持著介於生死之間的樣子,難道它就這麽停了幾千年?不僅僅是這頭倒黴的大氂牛,整座惡羅海城中的一糙一木,包括點燃的燈火、未完成的作品、被屠宰的氂牛、煮熟的牛肉、石門上未幹的血手印,都被定格在了那最後的幾秒鍾,而整座空城中連半個人影都沒有,這一切都與毀滅惡羅海城的災難有關嗎?那是一種什麽樣的災難,才有如此恐怖的力量? 想到我們剛才吃的,可能是一鍋煮了幾千年的牛肉,不免有點反胃。這城中的種種現象實在太不可思議了,還是先撤到城外比較安全,等到明天天亮之後再進那蜂巢般的主城。於是我和胖子叫上shirley 楊等人,帶上東西按原路往回走。 我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夜幕早已降臨,但這座惡羅海城中的光線,仍然是和我剛發現這裏的時候相同,如同處在黃昏薄暮之中,雖然有許多燈火,但看起來十分朦朧恍惚,也許連古城毀滅之時的光線都永遠地停留了。要不是阿香確認過了,我一定會認為這是座鬼城。第二十三章 x線 我邊走邊把屠房中的情況對shirley 楊簡要說了一遍。shirley 楊卻認為這裏不是失落在時間的軌道以外那麽簡單,比如鍋裏煮的熟牛肉,的確爛熟可口,吃光了它,它自己也不會再重新出現,城中的一切都固定在了某一時刻,如果不受外力的影響,它始終不會發生任何變化。外邊的天空由昏暗變成漆黑,手錶的時間也很正常,這說明時間依然是正常流逝的。另外還有一點最容易被忽略,惡羅海城中的事物,並非是靜止不動的,隻能說它永久地保留著一個特定的形態,絕非是時間凝固的原因,所以可以暫時排除時空產生混亂的這種設想。為了便於稱呼,姑且將惡羅海城中像永恆一樣的瞬間,稱為「x線」———一個完全停留在了「x線」上的神秘古城———「x」表示未知。 想解開「x線」之謎,就一定要弄清楚惡羅海城在最後的時刻發生了什麽,也許要等到天亮之後,在那蜂巢城堡的深處,才能找到真相的答案。 我被這座古城裏的怪事搞得要抓狂了,此時聽了shirley 楊的分析,發現她的思路非常清晰,看來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不過也許我這輩子就是當領導的材料,所以沒長一個能當參謀人員的頭腦。 我們從城牆外圍,爬回到了風蝕湖邊的綠岩之上,回頭眺望夜色中的惡羅海城。它靜靜地陷在地下,依然閃爍著無數燈火,城中的光線卻依然如黃昏時般昏暗,看來到了明天早上,城中也依然是這個樣子。 一番來回奔波,明叔和阿香都已體力透支。山林中有斑紋蛟出沒,我們不敢下岩,隻好在綠岩上找個避風的地方休息,準備歇到天明,便進那座主城一探究竟。 於是輪流守夜。第二天天亮的時候,我發現shirley 楊早已經醒來,正專注地翻看我們在輪迴廟中發現的那本《聖經》地圖。頭頂上的雲層很厚,透過雲隙射下來的陽光並不充足,四周被絕壁險峰環繞的山穀中十分昏暗,岩下的惡羅海城就像是與這個世界完全隔絕了一樣,依然如故,燈光閃閃,靜得出奇,整座城停留在了「x線」上。 shirley 楊說她有種預感,如果今天找不出「x線」的秘密,恐怕大夥就永遠離不開這災難之門後的山穀了,這裏根本就是處絕境。 shirley 楊手中這張地圖破損得十分嚴重,是葡萄牙神父竊取了輪迴宗的機密想去掘寶,但未等成行,那神父便由於宗教衝突被殺了。我們始終分辨不出圖中所繪製的地形究竟是「大鵬鳥之地」,還是「鳳凰神宮」,便問shirley 楊,現在是不是有了什麽新的發現。 shirley 楊說:「與附近的地形對比來看,可以斷定《聖經》地圖就是鳳凰神宮———惡羅海城的地圖,但是盡了最大努力,也隻把那葡萄牙神父偷繪的圖紙復原出不到百分之三十,而且還是東一塊、西一塊,互不連接……不過如果時間許可的話,我可以根據這裏的環境,把地圖中缺失的部分補充完整。」 如果有了古城的地圖,哪怕是隻有一部分作為參照,那對我們來說也絕對是個極大的幫助。我打起精神,把胖子、明叔、阿香一一喚醒,把剩下為數不多的食物,分給大夥當作早餐。吃完了這頓,就沒有任何儲備了,除了下湖摸魚,就隻有去城裏煮牛肉吃了。 再次進城的時候,明叔又同我商量,不進城也罷,不如就翻山越嶺找路出去,那座古城既然那麽古怪,何苦以身犯險。 我假裝沒聽見,心想我和胖子、shirley 楊三人,為了找尋鳳凰膽的根源,付出了多大努力,好不容易到了這裏,怎肯輕易放棄,寧死陣前,不死陣後,當即快走幾步,搶先進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