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不怒反笑,真沒想到歷史會得重現,胡世真重複十年前的錯誤,看情形他不是不肯履行婚約,隻是偏偏不願成全季娟子,這樣的人,要來做什麽?丹青心死了,一片寧靜,表情動作也都祥和起來。


    怪不得娟子阿姨沒有一絲激動,她的感覺想必類同。


    「丹青,我很想到巴黎定居一段時間。」


    「你不必徵求我的同意。」


    「丹青,我們是朋友。」


    丹青搖搖頭,「我沒有你這樣的朋友。」


    顧自由低下頭,「我在這裏,已經一無所有,胡世真給我的,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丹青斥責她,「你所看見的,隻不過是一個可利用的機會。」


    她抬起頭,「他們的感情早已變質,不是我,也會是其他的人。」


    「走,你走。」丹青平靜地說。


    顧自由還想得到諒解,「丹青,你一直對我很好——」


    「請你即刻離開我家,祝你一帆風順,再見珍重。」


    顧自由知道無法挽回,便低著頭出去。


    丹青關上門。


    胡世真故技重施,再次帶走另外一個女子。


    顧自由所說,都是真的。


    丹青記得胡世真初次看到她,何嚐不是目光灼灼,若有所思,如果阮丹青願意,也可以成功地扮演顧自由那個角色。


    娟子阿姨如果要為這樣的一個人所傷,真是自尋煩惱。


    丹青沒有睡著。


    章先生送她母親回來,在門口說的話,她也全部聽到。


    他說:「一點鍾了,小丹不會放過我。」


    葛曉佳笑,「今天玩得很高興。」


    「別忘記下星期六。」


    小丹聽見關門的聲音。


    她仍然不相信章先生是真的,也許母親找一位熟人扮演這個角色,好讓女兒放心。


    十五歲之前,丹青的錯覺是年紀愈大,煩惱愈少,不是說四十而不惑嗎,才怪。真相是,成年人的煩憂浸到他們眼珠,沒有一樣解決得了。


    第二天,阮誌東的精神倒是比女兒好。


    「我已經替你母親找到新工作。」


    「嗬,那多好。」


    「薪水也有百分之二十增長。」


    丹青動容,「那太理想。」


    「我替你倆訂了飛機票,你們先到小叔家去住一陣子,她才回來上班。」丹青忙不迭的點著頭。


    過一會兒她問:「周南南小姐怎麽樣了?」


    「怎麽樣?」阮誌東看著遠方,倀惆地答:「沒有怎麽樣。」


    「你們仍然見麵?」


    「不見了。她同一個洋人大班走。」


    「哦。」丹青忍不住欣喜。


    「人家的薪水,比總督高出若幹倍,很配得起她。」


    「那多好。」丹青笑說。


    「是的,」阮誌東沒奈何,「的確很好。」


    父女順利地遞入所有文件,取到學生簽證。


    阮誌東說:「這次你小叔小嬸功不可沒,要牢牢記住。」


    「這樣吧,我努力考個乙等,算是報答他們。」


    「甲等不行嗎?」


    「犧牲一切,拿全身精力來孤注一擲,值得嗎?我一向不做這樣的事,成功也沒有瀟灑可言,失敗更會導致精神崩潰。」


    「丹青,你也太會養生了,難保你不活到一百二十歲。」


    父女選了法國餐館午飯。


    丹青問:「父親,娟子阿姨的朋友胡世真,他在巴黎幹什麽?」


    「你不知道?」


    丹青搖搖頭,「可是無業遊民?」


    「小丹你太孤陋寡聞了,胡世真是著名畫家,他們說在巴黎,華裔藝術家,繼趙無極之後,也隻得胡某人罷了。」


    「嗬。」


    阮誌東說下去:「他們做藝術成功的人,舉手投足有股邪氣,俗稱魅力,你娟子阿姨就是吃那一套。」


    「父親說得恁地粗俗。」丹青投過去白眼。


    「不是嗎,我有說錯嗎,以娟子之貌之才,到五十歲也不愁沒對象,你看她,偏偏喜歡胡世真。」


    丹青猶疑一下問:「父親,昵看胡世真是真風流還是下流?」


    「我看?我越看越妒忌,沒有道理,這些年來,女性碰到他個個服服貼貼。」「父親,我們在說正經的。」


    阮誌東這才說:「胡世真是個怎麽樣的人,從來沒有瞞過季娟子,她太清楚了,饒是這樣,還是要他,不可理喻。」


    丹青說:「這麽講,他沒有騙她?」


    阮誌東訕笑,「小丹,騙一個人,要費好大的勁,不在乎她,又如何肯騙她,所以,將來有人苦苦矇騙你,千萬不要拆穿他。」


    丹青困惑,「父親,這可算是哪一門的家庭教育呢。」


    「你放心,無論發生什麽,你娟子阿姨都有心理準備。」


    「也許,你們都高估了她。」


    「丹青,你這次去,寄人籬下,要自己識相,電話不要亂打,別占用衛生間,早睡早起,見人要帶笑稱呼。」


    丹青說:「我會盡快照宿舍搬。」


    「跟著小叔,吃得好一點。」


    「我會見一步走一步。」


    「小丹,你不怪父親吧?」


    怎麽怪,丹青想,他們統共沒有長大,無情的歲月已經催逼他們軀體進入中年階段,他們的靈魂不甘心不服帖掙紮顫抖……痛苦莫名。


    「能做到這樣,我已經很滿意。」


    「謝謝你了解。」


    「父親,你同母親——」


    阮誌東很明白女兒要說什麽,「暫時沒有可能,」他搔搔頭皮,「也許十年八年後,會有轉機。」


    丹青氣餒。


    阮誌東笑,「你以為十年八年是一段很長的日子,非也非也。」


    丹青抬起頭來,「複合相當渺茫,是不是,老實說。」


    「小丹,一到彼邦,你就沒有空來理會大人的事了。我還要替你兌換加幣,走吧。」


    丹青很滿意,父親好象比從前懂事,交流沒有困難。


    還有,他幫母親站起來,至少兩個人化敵為友,有商有量。


    要開始收拾衣物了。


    宋文沛說過,現有的衣服一點用也沒有,不必麻煩,全部留下,到了那邊,才重新添置。


    但丹青總想替父母省一點。


    她2問宋文沛帶什麽比較好。


    牛仔褲是答案。


    「長褲毛衣襯衫各兩件,外加大衣圍巾手套,記住,你去讀書,不是去表演時裝。」


    沛沛神氣活現,以老大姐的口吻,過來人的姿態訓話。


    奇怪,已經完全忘記早一個星期還在哭哭啼啼鬧鬧。


    這就是人類籍以生存最大的本領:善忘。


    「你打算從新踏上征途?」


    沛沛籲出一口氣,「父母對我的期望,自己的前途,不去讀這四年行嗎。」丹青說:「你有沒有發覺我們其實沒有什麽選擇權。」


    沛沛笑一笑,「有,頭髮留長抑或剪短,恐怕可以選擇。」


    她也看得通透徹底。


    丹青不由得緊緊握住沛沛的手。


    「小丹,我們將來一定要見麵,而且還要把丈夫也帶出來。」


    丹青看她一眼,有強烈的第六感,宋文沛會同張海明成為一對。


    有什麽稀奇,在英國,天氣這麽壞,又缺乏娛樂,隻得心無旁鶩努力培養感情,一切客觀條件都註定他們會在一起。


    沛沛問:「丹青,你會嫁給什麽樣的人,有沒有想過?」


    「從來沒有。」


    「真的,多年同學,知道你一向沒有幻想。」


    「因為我不想結婚。」


    「聽這是什麽論調。」


    「靠自己最好。」


    「丹青,很寂寞的,一個人怎麽跳探戈,旅途中誰同你拍照片,有個伴侶,你累了他背你,他累了你背他,說說話,解解悶,日子容易過。」


    丹青隻是微笑。


    沛沛的口氣有點象她的母親,毫無疑問,是遺傳,上一代連生活經驗都傳授給下一代,宋氏家庭一向和睦,是以沛沛看好婚姻。


    過了一會兒,小丹才答:「家母一直是個好妻子,有事業,收入不菲,勇敢地拿出來共產,沒有私蓄,下班也願意做家務,我與父親,過這酒店式享受生涯:永遠用幹淨毛巾,從來沒有處理過衛生紙,一起現成,十八年後,家父要求分手。」「你不會有同樣命運。」


    「但我覺得整件事太過浪費。作家花三年寫一本書,導演花三年拍一部戲,愛才若命的社會會佩服到五體投地,但結婚後三年離婚,請問你得到什麽?」沛沛訝異,過半晌才說:「丹青,我不知道怎麽說才好。」


    丹青訕笑,「別理我,我發謬論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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