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你不如索性休息一年半載。」


    「即使生活不成問題,天天起來做些什麽呢?」


    「真可憐,連享受都忘了,喏,看報紙喝紅茶,約人午飯,逛街飲下午茶,同女兒說說笑笑下盤棋,或相偕旅行去。」


    葛曉佳摸著女兒的頭髮,「你過了這個暑假就要走的。」


    「那麽把這個家解放,我倆去外國過新生活。」


    葛曉佳再倒一杯威士忌加冰,「你走了我可要寂寞了。」


    「一起去。」


    「走不動。」


    「心理作用。」


    「再說吧。」


    三杯酒落胃,她已有困意,走到浴室,放大缸水,泡下去,閉上眼,不如意事,渾忘一半。


    丹青嘆口氣,她打不破母親這層心理障礙。


    半夜,她聽見無線電幽微的音樂聲,起身查看,原來是母親開著收銀機睡熟了。丹青熄掉機器。


    父親這一刻在做什麽?


    丹青巴不得可以任性三分鍾,撥電話到他家,半夜三更把他叫醒,說些不相幹的話。


    丹青當然沒有那樣做。


    第二天,葛曉佳比女兒早起,攤開英文報紙在看聘人欄,一隻手夾著香菸。丹青問:「獵頭族沒與你聯絡?」


    「我想了解市價。」


    丹青看到母親的黑眼圈,搖搖頭。


    她放下報紙,「行頭窄,來來去去是那一百數十人,真想轉行。」


    「無論怎麽樣,媽媽我一定精神支持你。」


    她拍拍丹青肩膀,「賣嘴乖。」


    隨後她又問:「阿姨有無音訊?」


    小丹搖搖頭。


    葛曉佳擔心,「不是不回來了吧。」


    「不會的,十天八天就有消息。」


    葛曉佳翻過一頁報紙:「和宜董事總經理陳佩華宣布委任張君玉為宣傳推廣主任……咦,這兩個死對頭又碰在一起了,還肩並肩齊齊看著攝影機言笑甚歡呢。」「誰比較可愛?」小丹問。


    「誰還講這個,又不是小白兔競賽,能辦事就好。」


    葛曉佳喝幹了咖啡。


    「媽,你還得會公司吧。」


    「當然,一個月通知。」


    小丹有點難過,如果是真正重要的人物,公司不輕易放人,起碼扣留三個月,甚至半年。


    「我同你一起出門。」小丹說。


    「你何用這麽早?」


    「去圖書館。」


    「同海明一道去?」


    丹青微笑,母親倒是記得他。


    「他是個好男孩。」


    「我也認為是。」


    「幸虧你爹終於答應背起你的留學費用。」


    「對他來說,真不容易,」小丹承認,「我很有點壓力。」


    「你不用他那筆錢,他也還不是胡亂花到別人身上。」


    小丹不敢搭腔。


    葛曉佳的牢騷一直發下去:「什麽一萬塊一條裙子,三萬塊去乘瑪麗皇後號。」丹青陪笑,「媽媽,時間差不多了。」


    葛曉佳轉過頭來,略帶怨恨的說:「你仍然愛他是不是。」


    丹青沉默一會兒,才答:「是,我仍愛他。」


    那語氣,旁人聽了,不會相信說的是她父親。


    太年輕生這個女兒,父女隻差二十八歲,站在一起仿佛兄妹,小丹長得不象父親,驟眼看,又似他女朋友,是以阮誌東此刻的伴侶一見到丹青,便如一條刺截在眼中。


    心情壞的時候,葛曉佳覺得很痛快,小丹象是替她報了仇。


    心情平穩的時候,又覺大勢已去,再多十個女兒也救不了她。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利用孩子作武器。


    葛曉佳當下取過外套,一看,說:「噫,皺成這樣。」


    小丹連忙說:「我即刻幫你熨,你且去化妝。」


    「那傭人是管哪一門的?」


    「她也有的忙的,我來做也一樣,不消三分鍾。」


    這半年來葛曉佳很容易生氣,一點點小事跳起來,丹青隻得盡量容忍。


    許多事業女性營營役役,忙得不知老之將至,忽爾性情大變,狂燥抑鬱,還以為壓力過大,肝火上升,誰不知歲月不饒人,到了一定年紀,荷爾蒙產生變化,自動調整,是,即使才華蓋世,一樣會得步入更年期。


    小丹隻是不敢提醒母親。


    隻為她穿上外套,將公事包遞到她手中,送她出門。


    就剩她們母女倆了,天老地荒,相依為命。


    丹青握著手,嘆口氣,能夠照顧母親到耄耋,也算福氣。


    下午,回到咖啡室,發覺店門已經打開,但卷閘門仍然低垂。


    回來了。


    丹青微笑。


    「娟子阿姨,」她揚聲,推門進去,「幾時到的?」


    樓上傳來回音,「這裏,小丹,這裏。」


    娟子探頭下來,一絡長發垂在臉旁。


    小丹迎上去,笑道:「去了這幾天,一點音訊也無。」


    「倒有兩三天在空中飛,無暇同你通電話。」她笑。


    娟子下得樓來,小丹看到她的雙手,雷殛似呆住。


    白手套。


    夢中的白手套,娟子雙手帶著雙白手套,身上穿著白衣裳。


    丹青連忙注意她麵部表情,幸虧她喜氣洋洋,嗬不止這樣,娟子阿姨簡直容光煥發,小丹放下一半的心,把夢境忘掉一半。


    「阿姨,為什麽穿手套?」


    「我在抬藤箱,怕刺。」


    「那幾隻箱子裏裝的是書,怪重的,抬它作甚?」


    「不要了,丟出去。」


    「哎呀,不要給我,都是些舊的電影及時裝畫報,我最愛看,」丹青嚷:「覓都覓不到,怎麽可以扔掉。」


    娟子笑,「給你?一過暑假你就要走,難道帶著它們一起留學?」


    「可是都二十年的歷史了。」丹青捨不得。


    「算了。」


    「為什麽要扔掉它們?」


    「騰出地方來作正經用。」


    「不夠空間嗎?」


    「是,想把儲物室裝修一下,充作書房。」


    「阿姨,你不是已經有書房?」丹青大惑不解。


    娟子遲疑一下,如何微笑道:「過一陣子,有朋友來探訪我。」


    丹青究竟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孩子,聽到這裏,也就明白。


    可是那些畫報……


    有些比小丹的年紀還大。


    她咚咚咚奔上樓去,隻見藤箱子已經拉了出來,雜誌都收進紙盒子裏,預備叫人拖走。


    小丹忽然有種委曲的感覺,她不捨得,這些冊子是她童年回憶一部分,每逢假期,都到娟子阿姨處,蹭在儲物室,翻閱它們。


    她對六十年代潮流的認識,就來自這個寶藏。


    小丹彷徨地坐在書堆中,順手拾起一本南國電影。


    封麵是那位著名的大眼睛電影皇後,櫻桃紅的菱形小嘴,正對著小丹笑呢。小丹把雜誌掩在胸前,決定把它們都扛回家。


    討厭,全為了這個叫胡世真的人。


    「丹青。」娟子叫她。


    丹青別轉麵孔,明顯表示不滿。


    娟子忍不住笑。


    大人的身段,小孩的情緒,這便是十七歲的阮丹青。


    「你預備帶著全世界的雜物,直到壽終正寢?」


    「我沒有那樣說過,但這些書籍無論如何跟著我。」


    「好好好,」娟子嘆口氣,「我不同你爭吵,你拿走好了。」


    「還有什麽要扔出來的,趁我還在,快快讓我接收。」


    娟子看她一眼,不響。


    丹青佯裝翻閱雜誌,也不說話。


    娟子忽然問:「丹青,你怕?」


    小丹猛地抬起頭,「怕,我為什麽要怕,怕什麽。」


    娟子不響。


    過了一會兒,小丹站起來,「是的,我怕失去你。」


    娟子笑著轉過頭來,「怎麽可能,真事個多心的孩子。」


    「先是這些書,然後就輪到我,這裏再也沒有我歇腳的地方。」


    「丹青,你想到什麽地方去了。」


    丹青悲哀的坐下來,「然後我將被逼永永遠遠留在加拿大,因為回不來,因為沒有人愛我。」


    這是丹青內心至大的恐懼吧,娟子握住小女孩的手。


    小丹說下去,「一走你們就忘了我了。」


    「丹青,不會的。」


    丹青抱住阿姨的腰。


    「即使會,又怎樣呢,你前麵有一整個美麗新世界等著你去開拓,新的知識,新的朋友新的環境,還有新的活動新的感情,怕的應當是我們這群老人家,一下子就讓你丟在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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