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


    「譬如說,相信有真愛這回事。」


    丹青含著一口茶,聞言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差些沒嗆死,劇烈咳嗽。


    娟子也笑了。


    丹青掩住嘴,半晌作不了聲,待回過氣來,才頻頻道歉。


    「後來呢?」


    「後來,後來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老了。」


    丹青不解,「但是,一定有值得紀念的事情發生過。」


    「不值一曬。」


    丹青遺憾的說:「媽媽也是這樣,不肯透露,堅守秘密。」


    「小丹,許多事,過去就讓它過去,多說無益。」


    「是因為苦澀嗎?」


    「要什麽甜品?」娟子如此結束這次談話。


    「不如叫多客炒飯。」丹青從善如流。


    那天回到家中,已經九點半。


    丹青看見麵前坐在客廳抽菸,電視機開著,猶自喧譁。


    她抬起頭,「陪娟子阿姨?」


    小丹點點頭。


    「你倆倒成了忘年之交。」


    「母親你可否戒菸,政府忠告市民,吸菸危害健康。」


    葛曉佳看女兒一眼,見她一副認真擔心的樣子,不禁奇道:「看來政府宣傳還真有效,同事告訴我,她三歲的孩兒看到她拿起香菸便痛哭失聲。」


    小丹沒奈何,「一天兩包是太多了。」


    「這也許是我生活中唯一的享受。」


    小丹在母親身邊坐下,「媽媽,我要你活到九十歲。」


    葛曉佳詫異的說:「什麽,別開玩笑了,你服侍我?」


    「我願意。」


    「千萬不要胡亂許下無法兌現之謊言,想清楚再說。」


    「我會照顧你。」小丹似乎很肯定。


    做母親的笑了,拍拍她手背,「暑假工愉快嗎?」


    「假期總會結束,媽媽,我何去何從?」


    「有與你爹談過嗎?」


    「每個星期六他都有事。」


    「或者你應該呼喝他,要不要我替你做一次醜人?」


    丹青連忙說:「我自己可以勝任。」他倆一碰頭例必火拚。


    「幾時放榜?」


    「還有一個多月。」


    葛曉佳又點起一枝煙,站起來,「我累了,明天見。」


    丹青看著母親進睡房,沒有外人的時候,她並不掩飾倦態。


    丹青相信,要是遇到喜事,母親仍然會得振作,容光煥發,閃爍魅力,但,多年沉悶而苦惱的日常生活及瑣事實在拖垮了她,使她整個人看上去有點頹頹的。感情上的不如意……


    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吧。


    但是,事實擺在那裏,再遇到良伴知己的機會極微。


    丹青真覺心痛。


    她跟進房去,「媽媽——」還想聊幾句。


    葛曉佳連忙把床頭幾上那杯威士忌加冰收進抽屜。


    她不想小丹看到她喝酒。


    小丹眼尖,早就注意到,隻得說句「晚安」,便微笑著替母親熄燈,關門,退出。


    葛曉佳見她這麽懂事,也不是沒有感喟的,在黑暗裏,取出杯子,喝幹了酒,千頭萬緒,恨事那麽多,不知道挑哪一宗來咬牙切齒才好,索性全拋在腦後,安靜睡覺。


    小丹回到房間,扭開私家小小電視機,靜靜吃花生看午夜節目,聲量較得極低。那是一套非常破的舊片,無論主角與配角都咬牙切齒地進進出出控訴著社會的不公平,臉上沒有一點歡容,個個捶胸擂肺,結果,在一個大雷雨夜,所有的人,在一番哭哭啼啼之後,紛紛意外身亡。


    小丹看得十分投入。


    這是最佳心理治療,看得累了,啪一聲關掉電視,安然入睡,隻覺得幸福。丹青記得她年幼的時候,電視機關掉後,螢幕當中會剩一顆小白點,逗留在那裏,歷久不散。


    現在的電視機構造完全不同了,熄滅後漆黑一片。


    電視機怎麽樣不要緊,丹青懷念的是當年的父母親。


    那個時候母親職位低,工作比較輕鬆,下了班很多時候還會親自下廚,吃完飯,讓丹青坐中央,夫妻倆一人一邊一起看電視。


    那真是他們家的全盛時期。


    這樣懷念陳年往事是不健康的。第二章第二天她一起來就往娟子咖啡室跑。


    用鎖匙啟開大門,收拾打掃完畢,煎兩個荷包蛋,烤了麵包,把早午兩餐並作一頓吃。


    娟子下樓來,倒一杯咖啡,坐著看報紙,一邊點枝香菸,悠然自得。


    丹青說:「阿姨你的悠閑與母親的忙碌剛剛相反。」


    「各人興趣不一樣。」


    「但都是煙槍。」


    「還不是怪我們家長所賜。」


    「有推卸責任。」


    「真的,開頭不過吸來玩玩,大人緊張得以為是墮落象徵,當賊一般捕禁,這樣子耗上了,吸到如今。」


    丹青失笑,「若他們任由你恣意發展呢?」


    「也許有更明智的選擇,也許不可收拾,但沒有抱怨。」


    郵差敲玻璃門,送來一疊信件。


    生活似北美洲小鎮模式。


    丹青看著對街,見三數輛車子聚集,車身上貼著緞花。


    「咦,有人結婚。」


    「新娘漂亮嗎?」


    「看不真確,大抵是美的,她不能令自己失望。」


    「丹青,你說話越來越滄桑。」


    小丹聞言轉過頭來,「是好還是不好?」


    「很難置評。」


    「新娘子出來了,噫,她穿象牙白禮服,沒有披紗。」


    「不是第一次婚姻。」


    丹青一怔,在心中默默為這位勇敢的女性祝禱。


    車子陸續散去,丹青心中恢復平靜。


    娟子知道她想什麽,小女孩心思縝密,半句話一點事,旁人轉瞬即忘,她卻慢慢咀嚼,放在心裏翻覆思量千回百遍。


    丹青這點脾氣既不象父親,又不象母親,不知得自誰的遺傳。


    也許他們家祖上有過這樣多愁善感的女性,無從稽查。


    娟子於是說:「即使那是你母親,你也應該為她高興。」


    丹青不語,說時容易做時難,她不知道屆時反應如何。


    娟子查閱手上的信件,揀到一封長型淺藍色的信殼,臉色一變。


    她站起來,「我上樓去拆信,丹青,你招呼店麵。」


    丹青看著她上樓去。


    誰的信,極少這樣鄭重,到底是什麽?


    丹青剛在思量,有人推門進來,坐下便說:「啤酒。」


    丹青連忙說:「我們隻有咖啡或茶。」


    客人喃喃道:「對,聽說附近是有這麽一家怪店。」


    他是個年輕人,此刻用手捧住頭,似有無限煩惱。


    丹青看不清他的五官,但他卻穿著全套西服。


    天氣奇熱,他倒是不怕。


    終於他長嘆一聲,放下手,脫掉外套,解鬆領帶,捲起袖子。


    他問:「冰水總有吧?」


    丹青倒了一大杯給他,看著他仰起脖子灌下喉嚨。


    這人受了什麽刺激?


    丹青充滿好奇地看著他。


    年輕人不算英俊,卻有一副討人喜歡的憨態。


    他又長嘆一聲,象是要把心中怨忿之氣全部籲出來。


    丹青忍不住問:「你沒有事吧?」


    他用手搓搓臉,「我很好,謝謝你。」


    「不是身體不舒服?」


    「沒事。」他苦笑。


    丹青再給他一杯冰水。


    到這個時候,他才抬起頭來把丹青看清楚。


    「咖啡好象很香。」


    「天下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喝杯再說。」丹青笑。


    年輕人說:「我叫張海明。」


    「很高興認識你。」


    「剛才你有沒有看見迎娶的花車?」他問丹青。


    丹青即刻揚起一道眉毛。「有。」


    「新娘是我母親。」他苦笑說。


    丹青聳然動容。


    她不再講什麽,丹青太了解他的心情了,一方麵慶幸母親得到歸宿,另一方麵,耽心不能適應新的身份與新家庭成員。


    「你不會明白我的處境,此刻我有兩對父母親。」


    丹青緩緩說:「那不正確,一個人隻可能有一對父母,其餘那兩位,不過是你爸媽此刻的配偶。」


    聽丹青這麽一說,年輕人似有頓悟,喝口咖啡,不出聲。


    丹青說:「我的父母也經已離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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