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譁然。


    在開大會當兒修頭髮!


    侮辱過於侮辱。


    趙三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隻聽得黑衣女說:「請繼續發表意見。」若無其事的聲調。


    我想在她雙眼中尋找蛛絲馬跡,但什麽也找不到。


    房內剎那間肅靜,隻聽得新潮少年運剪的聲音。


    怪異透頂。


    她為什麽要這樣做?


    有什麽益處?


    趙三第一個打破沉默。


    「香女士,如果你沒有空,會議可以改期。」他的聲音嚴峻。


    香雪海答:「我不是沒有空。」


    「那麽請理髮匠出去。」趙三忍無可忍。


    「他又不妨礙各位,何必出去。」


    另一位會員說:「香女士,這是一次嚴肅的會議。」


    香雪海那寶石似的眼珠,流動一下,微微地笑,「理髮不是不正經的事,戚先生。」


    又有一位中年人說:「香女士,一心不能兩用。」


    香雪海有點不耐煩,「各位何必固執,會議繼續。」


    趙三揚聲說:「香女士,我退,待香女士精神略佳的時候,我再應召前來。」


    他不待香氏答覆,向我使一個眼色,我倆一起站起來。


    這個叫香雪海的女人冷笑一聲,「趙氏不顧損失?」


    我忍無可忍,覺得應助趙氏一臂之力,便回一聲冷笑,「趙氏損失得起!」


    舉座皆失色。


    我與趙三開了會議室的門,拂袖而去。


    我倆一直沉默,直到走在街上。


    可愛的陽光熾熱地沐浴在我們身上。


    「恐怖的女人,」趙三喃喃曰,「就差沒在額上鑿字曰: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不是我看不起女人,」我罵,「女人實在不是東西,十個有九個患權力狂,一點點抬頭,便欺壓別人,圖做慈禧太後,目中無人,喪心病狂,女強人大半不可理喻,通通應該打三十大板,」補一句,「打在屁股上。」


    趙三說:「真是心理變態,虧伊想得出,當眾理髮。」他悶悶不樂。


    我也很掛心,「剛才她說到損失,會有什麽損失?」


    「失去一手資料的損失,你應知道現在做生意似打仗,情報準確,下手狠辣是八字真言,不過不怕,我們自然有辦法應付。」


    我搖頭,「那些德高望重的前輩,哪一個不在本家呼麽喝六,巴巴地跑到金玻璃大廈去受她的氣。」


    趙三莞爾,「活該是不是?有時也覺得很痛快。人到無求品自高,偏偏那些人那麽有錢還那麽貪,這麽大的年紀還看不開。」


    「人為財死。」我感嘆。


    「叮-是正確的。」趙三說,「一個人窮其生,可以花得掉的錢是有限的。」


    「別老把我未婚妻的名字掛在嘴邊。」


    「你們幾時結婚?」趙三問。


    「婚後我們打算生五個孩子,所以現在還不是時候。」我說,「你可知道生育教養五個孩子的費用?天文數字。」我補一句,「錢還是有用的。」


    「替我問候她。」


    「省得。」


    叮-說得對,這次的侮辱由我自招。


    叮-問我香雪海的真麵目。


    「除出一雙眼睛,一無是處。」我說,「趙世伯是那種老式人,他看女人先要眉目姣好,樣子甜,年紀輕,一團糯米似的,嘻嘻哈哈,毫無機心,所以他給香雪海零分。」


    「你呢?」


    「負六十。」


    叮-哈哈大笑起來。


    我一本正經地說:「誰還見過沉魚落雁的美人兒不成?心術不正,相由心生,就不好看。」


    「你看你,費那麽多功夫。」


    「你最近在寫什麽?」我想把香雪海事件撇在腦後。


    「比較金庸武俠小說中女主角之形象。」叮-說,「很吃力。」


    「真的?」我說。


    「我畫了一個圖表,先將金庸筆下所有女主角的外貌及性格都詳細列出來,非常的費勁,但異常的有趣。」


    「是嗎?反正你是天下第一閑人,幾時做好給我瞧瞧。」


    「才做了一小半,就發覺金庸筆下的美女首先要有雪白的皮膚,白得透明白得吹彈得破。」


    「嗬?新發現。」我有興趣。


    「略黑就成為次貨。」


    我忽然想起香雪海的膚色,白中透青,像博物館中陳列的宋瓷,白得透明,應該是那個意思。


    「此外就是要有一頭長髮。」叮-笑,「越長越好,最妙是碰到地。」


    香雪海的一頭黑髮……我回憶著,心中不禁一陣涼。聊齋誌異中的女鬼,香雪海渾身就是帶著這種詭秘的神態。


    「……所以現代的女性,蓄短髮,曬成太陽棕,全不合規格,不入流。」


    我心不在焉,「你做妥這項研究,最要緊給我一份。」


    「一一你在想什麽?」叮-問。


    「沒什麽,我累了,一疲倦就心神不能集中,恍惚得很。」


    「公司很忙?」


    「公私兩忙。」我說,「我想我們也該結婚了。」


    「結婚是件非常麻煩的事,要籌備良久,我懶得很,提不起那個勁,最近我找到上海申報的一疊合訂本,正在細細查閱,沒時間。」


    「三十年後,你是會後悔的。」


    「後悔什麽?」叮-問,「餘生晚也,隻能在申報上看到阮玲玉出殯的情況?」


    叮-的嘴巴,誰夠她來呢。


    當夜我送她回家,在長沙發上看雜誌,忽然覺得客廳太大太靜,如果有三五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孩子奔來奔去,大呼小叫,未免不是樂事。


    小孩真值得同情,他們被生下來,歷劫生老病死,不外隻是為了令大人獲得些樂趣。


    然而也顧不得了,與眾不同是行不通的。


    花花公子雜誌「啪」地落在地上。我朦朧地想:他們每年選出來的玩伴都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金長發、雪白的皮膚,長挑個兒,覆碗似的胸脯,美則美矣,毫無靈魂。


    我漸漸入睡。


    黑暗中看到一雙充滿靈魂的眼睛,精光燦爛地逼視我,我如仰視太陽,雙眼炙痛得張不開來,滿眶淚水,無法抑止。


    猛然驚醒,發覺頭上的檯燈對著自己的臉,不禁啞然失笑。


    我把勞累的身子拖入房內,一碰到床沿,立刻入睡。


    一向不同情失眠的人,睡不著?那不過是因為閣下還沒有真正的疲倦。


    充分的工作量加運動量,保證人站著就能扯鼻鼾。


    叮-也沒有失眠的毛病,她實際工作時間雖短,卻需要高度集中,而且又貪玩,很快就累。


    她並沒有一般文人傳說中那種半夜寫稿的習慣。伊每天早上準七點起床,最多下午睡個中覺,是非常規律化的一個人,我很佩服她這一點。


    像我們,死活九點半以前要到公司,受老闆監督,沒奈何,受人管,不得不聽話,叮-的自律卻更難得。


    過不多久,是叮-的生日。


    她每次生日都需要好酒壓驚。


    這一次更不例外。


    她說:「我到底什麽歲數了?二十九、三十?太可怕,一下子就老了,怎麽活下來的?」大聲疾呼,以手勢表示其心中之惶恐。


    我在羽廳為她設壽宴。


    她例牌抱怨:花不夠新鮮,是晚忘了替她預定三文魚,白酒換來換去,不問哪隻牌子哪個年份都是酸的。終於花掉了我半個月的薪水,兼夾苦水盈耳,她才肯作罷。


    每次同叮-過完生日,我整個人殘掉。


    別說我不肯為愛情犧牲。


    此刻叮-向領班投訴:「你們的椅子不舒服……白蘭地酒杯不夠大……花不配顏色。」


    領班耐心地微笑聆聽:「是,淩小姐,你的意見很寶貴。」


    淩小姐還是生氣,「還有你的態度太虛偽。」


    領班十分尷尬。


    我說:「不要理她,她在慶祝更年期第一年,非常嶗叨。」


    淩叮-險些將龍蝦湯潑在我頭上。


    我安慰她:「不要去想它。」


    「想什麽?」


    「年紀。」


    她差點兒嗆住。


    「至少你有我,叮檔,真是不幸中之大幸,試想想你既沒有我又三十歲,那才活不下去呢。」


    叮-狂咳起來。


    「喂,別失儀,許多人在看你。」我誇張地探視四周圍。


    目光落在遠處近窗口一角,我呆住。


    有一雙閃閃生光的眼睛在注視我與叮。


    這雙眼睛在黑暗的角落顯得不似人眼,像貓科的動物,最似一對豹子眼。


    誰呢,這麽陌生又這麽熟悉,我用神在暗裏捕捉雙眼的主人,漸漸獲得一個輪廓,嗬,是她!黑衣黑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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