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不到答案,嚇一跳:「黃森,黃森。」


    「我在這裏。」他很鎮靜。


    我問:「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不知道。」他說,「正像你所說,讓我們通知水警。」


    「你可記得快艇的號碼?」


    「快艇上沒有標明號碼,但漆有一個字。」


    「什麽字?」


    「一個『香』字。」


    我心一動,像是觸動件很重要的事,一時間卻茫無頭緒。


    我以最激動的語氣向水警報告一切。


    水警說:「茜糙灣對外三百米處的無名小灣,屬私家水域。」他冷冷看著我,仿佛是說我自取其辱。


    我漲紅臉,「胡說!」


    「先生,我怎麽會胡說?」水警向我瞪眼。


    黃森阻止我發作:「大雄,聽他說下去。」


    「這個小灣風景好,不少私人闖迸,主人忍無可忍,投訴多次,兩位先生,你們恐怕沒有留意告示牌吧?」


    我揮動手,「什麽,我們差點慘遭謀殺,不但不獲保護,且還被當賊看待一一」


    黃森打斷我,「即使我們誤闖私家地,所遭待遇,也太離譜了。」


    水警攤攤手,「可是你們又不記得快艇號碼,沒有證據。」


    我啼笑皆非,「我一向以為這是個法治城市。」


    水警麵孔森嚴地看著我們。


    黃森說:「我記得遊艇上有一個『香』字。」


    「香?」水警不感興趣,「那可能是任何人的標誌。」


    「香一一」我仍然覺得這個字像是喚起了什麽回憶。


    我同叮-說起這事情始末,一再申明,氣得不得了。


    「你是越來越小心眼了,」叮-說,「最好一整條街都由得你關大雄一個人走。」


    「不是這樣的,」我解釋,「這跟走路無關,多少個下雨天,中環人擠人,傘擦傘,那些打字員模樣的女孩『嘖嘖』對我有煩言,我都不動聲色。」


    「太偉大了。」叮-白我一眼。


    我氣結,「你根本不是在聽。」


    「我是在聽,你說下去呀。」


    「叮-,你在家太久了,閑時取出雞血石的印章,往硃砂印泥上蓋一蓋,對牢亮光蓋個印,慢慢鑑賞,你根本不知道外頭在發生什麽事。」


    叮-微笑,「好,諷刺我與時代脫節。」


    「你隻知道特地在大雨的時候約好諸閑雜太太小姐到半島喝下午茶,貪其情調好,你可知柴灣的居民在下雨天早上六點便得出門,為了怕堵車遲到?」


    「這跟你放風帆受了氣回來,有什麽關係?」


    我氣結。


    「你想我替你報仇?在專欄中把那艘黑色魔鬼遊艇罵個半死?此間不少女作家具此類作風,可惜我不是其中之一,對於社會問題,我無能為力。」


    「最低限度,你有的是時間,你可以幫我調查的。」


    「你應當委託私家偵探。」


    「叮-!」


    「大雄,你的脾氣老不改,去年有一部法拉利在香島道超你的車,你就千辛萬苦把車主找出來,在一盤西洋棋中把他擊倒,才算出口氣,大雄,你都三十多了,這樣好意氣,辛不辛苦?」


    我聲音低了下來,「對,叮-,你說得對。」


    「這種無謂的意氣,爭來幹什麽?忘記它,我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下不了台。」


    「如果我去買東西,跟態度不良的售貨員爭執,你會不會同情我?」


    「不。」我說,「好了,叮-,我答應你,我不再追究這件事。」


    「香港太擠,下個月我們到菲律賓去玩風帆,可好?」


    我「破涕為笑」。


    我非常努力地把這件事忘掉,同時安排假期,與叮-到馬尼拉去。


    我們買的是頭等機票。


    叮-這個人平時衣食住行都很經濟,但坐飛機,不論長程短程,她一定搭頭等,她說她的身體無法摺疊,歉甚。


    對於她這些小習慣,我一律尊重,並無異議。


    飛機往馬尼拉隻需三小時左右,我們的一班飛機卻遲遲不開,足足延時二十分鍾。


    這次是叮-不耐煩:「發生故障嗎?」


    我說:「恐怕是在等什麽重要人物吧。」


    「最恨這種人,」叮-說,「要擺架子,耍大牌,幹嗎不自備小型噴射機?」


    我笑,「那豈非風流不為人知,猶如錦衣夜行?」


    隔壁一位洋太太說:「可不是!這些人非要令到別人不便,才會滿足到虛榮心。」


    叮-說:「所以說可惡。」


    我笑:「現在看看是誰暴躁?」


    她翹起嘴唇,不語。


    後座的外國老先生說:「等一會兒遲到客上機,我們該有所表示才是。」


    叮-說:「對,我們鼓掌表示歡迎。」


    洋太太說:「妙極。」


    我召來侍應生,「到底是誰遲到?為什麽要等他?」


    侍應生很尷尬,證明我們的猜想是對的。


    叮-正顏地說:「就算這架飛機是他的,既然出售機票載客,顧客的權利就大於他,什麽意思!」


    侍應生低聲下氣,「對不起,對不起,已經上來了。」


    我轉過頭去,隻見一行五個男人,夾著一個女子上機艙來,我不顧三七二十一,先替女朋友出了這口氣再說,一個眼色,頭等艙六七個乘客便大力鼓掌。


    那五個男人麵色發青,又自知理虧,便佯裝低頭,那女子身穿黑衣,頭戴一頂黑色網紗帽子,看不清楚容貌,獨自坐開。


    興奮完畢,我同叮-說:「很麵熟,是不是?」


    叮-陷入沉思當中。


    我們在什麽地方見過這個女人?


    可能嗎?根本看不清楚她的容顏。


    忽然之間我腦中靈光一現,衝口而出一一「音樂廳!」


    而叮-與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黑衣女!」


    我連忙壓低聲音,「記得嗎?重陽慶子的小提琴音樂會。」


    「香氏企業獨自資助的音樂會。」叮-悄悄說。


    「香氏一一香。」我睜大眼睛,「叮-,有沒有可能?是否會得來全不費功夫?」


    「那艘撞上來的黑色魔艇。」叮-緊張地說,「我們這是第三次與她交手。」


    「這次她有什麽理由?」


    「她根本沒有任何理由,她心理變態。」


    「叮-,」我笑,「現在是誰武斷兼心急?」


    「你想想,一而再,再而三地耀武揚威,唯我獨尊、表現自我,這種所作所為,是心理正常的人做得出來的?」叮-說。


    我半晌無語。


    後座靜得很。


    叮-說:「幸虧這是個資本主義社會,有錢好說話。」


    「可是人家的錢比你多。」


    「不,」叮-馬上回駁,「我與她所付的飛機票資是同樣數目。」


    我點點頭,「說得好。」


    「所以她沒有資格叫我們等。」


    「算了,」輪到我開解她,「我們已經令得她十分難堪,別因她而損失一個愉快的假期。」


    其實我與叮-十分臭味相投,兩個人都沉不住氣,卻偏偏會教訓對方。


    叮-想一想,把頭靠在我肩膀上瞌睡。


    叮-有時候也頗恃才傲物,頗有狂態,但情人眼裏出西施,我覺得她就算嘴巴上占些便宜,也帶些自嘲性質,無傷大雅。


    不比這位黑衣女,簡直有點「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味道。


    也許她已是老太太了,黑色麵幕一掀開來,木乃伊似的麵孔,嚇得我們大聲驚喊。


    我們怎能與一位老太婆爭持?


    但看情形她身型又不似七老八十,我偷偷往後麵看,沒瞧到什麽,便起身往洗手間,企圖經過她身邊時瞄一瞄,可是我一站起來,她身邊的五名大漢也都忽然齊齊站起來,像肉屏風似的擋住視線。


    我撇撇嘴,心想:「好稀奇嗎?香餑餑乎?」


    叮-像是會讀我的心意,閉著雙眼,抿著嘴笑,這小娘!


    「瞧我的。」她說。


    「你有什麽好瞧?」


    「我去打聽她的來龍去脈。」


    我拍一下自己的頭,「我怎麽沒想到,現成放著趙世伯。」


    叮-笑,「最好是原機回香港,風帆也不必理,是不是?」


    「是。」


    她深得我心。


    她嘆口氣,「這就是我們住在這擠迫的香爐峰下原因之一吧!太熱鬧太精彩的生活,誰捨得放棄?」


    下飛機的時候,神秘女子身邊仍然擋滿保鏢,我隻看到黑紗被一陣熱風帶起。


    洋太太喃喃地說:「她以為她是積姬奧納西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香雪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亦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亦舒並收藏香雪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