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傑打個嗬欠,「這個啞謎,你慢慢去解開吧。」


    父母特地用這個美術字,而不是隨手寫出,定有深意。


    石丙傑再三盤問電腦,它已經幹涸,不再能幫他。


    師徒倆隻得拿著僅有的資料離去。


    他喃喃對師傅說「胎兒,還是在母腹中成長最幸福。」


    孔令傑卻很認真的答:「我不是女性,我無權置評。」


    石丙傑上了車子,朝遊宅駛去。


    他是熟客,連管家女傭都尊重他,立刻延他進屋。


    遊氏夫婦不在家。


    女傭朝泳池呶呶嘴。


    石丙傑輕輕走到後院。


    曼曼正在仰泳,池畔躺著一個皮膚赤棕的青年,每當曼曼遊過他身邊。他便把手中香菸遞上,讓他深深汲一口,那當然不是普通的芋葉。


    石丙傑得他,他便是最近陪著曼曼到達溪地那個人。


    他們沒有看見石丙傑,即使看見了,相信也不會有所顧忌,兩人毫無忌撣地表演著親熱鏡頭。


    看情形曼曼不是不快活的,同石丙傑在一起,實在違反她快意恩仇,為所欲為的性格,壓抑那麽久,可能隻不過為這討好世俗,討好父母,現在她可能又重新找到自己。


    石丙傑並沒有上前去打招呼。


    曼曼如火如荼地把男伴拉入水中,她男伴做得恰到好處,狀若不願,身體卻以美妙姿勢墮入池中。


    看樣子做他也不容易,石丙傑自問辦不到。


    他轉身離去,在大堂碰見遊夫人。


    遊夫人默默地看著石丙傑,過一刻她才低聲問:「見到曼曼了?」


    石丙傑點點頭。


    鑒貌辯色,她已知道事情沒有結果,於是又靜靜送石丙傑到門口。


    她忽然問這個她喜歡的年輕人:「丙傑,遊先生與我徹底失敗了,你說是不是?」


    石丙傑伸手握住這位傷心的母親的手,「你說錯了,曼曼可以嫁給她自己挑選的人。」


    「可是這個人——」


    「這個人在你們眼光中也許不是理想人物,但他使她快樂。」石丙傑隻能這樣說。


    遊太太淚盈於睫。


    石丙傑坦白地說:「這是我最後~次來府上了。」


    遊太太不語。


    「你請回吧。」


    遊太太隻得返回屋內。


    石丙傑繞路去取車,意外地見到曼曼穿著滴水的泳衣站在他車旁。


    她活潑地走到石丙傑身邊,仰起頭問:「來了也不同我打招呼,什麽意思?」


    一派天真,就像他最初認識她的情景,石丙傑鼻子一酸。


    「你正在忙。」這是事實,並非挪揄。


    「藉口真多,丙傑,我要結婚了,你知道嗎?」


    「我聽說了。」


    「父親令我倆到外國去住,」曼曼似對兄長訴苦,「他不歡迎我們在這間屋子出現.還有,也不打算替我們主持婚禮。」


    「形式不重要,曼曼。」


    她忽而笑了,「下一次吧.下一次才纏著他叫他搞大宅。」


    石丙傑啼笑皆非。


    曼曼反而調過頭來安慰他:「丙傑,我們不得不分手,兩人性格相差太遠,不會開心,你都沒有空陪我,而他,他廿四小時都伴我身邊,我做人要求很低,隻不過希望吃吃喝喝玩玩過日子。」她臉上已不復見那股悻悻之氣。


    「隻要你高興。」


    曼曼忽然伸出手臂抱住石丙傑,石丙傑也忍不住吻她的額角祝福。


    完了,他們整個兒原諒了對方,誰也不再生誰的氣,這才是真的完了。


    「再見。」石丙傑說。


    曼曼朝他擺擺手。


    石丙傑心頭一鬆,像是放下了什麽重擔似的,駕車回家。


    那天晚上,他睡得比較好,第二天,愛瑪要特地來叫他起床。


    「孔令傑教授找。」


    「不是新聞了,愛瑪,他天天都要找過我才甘心。」


    「是緊急找。」


    「哪一次不是?逢找必急,他的急事,似等於世人的急事。」


    「麵對對,你敢這樣說嗎?」


    「當然不敢」


    「人麵真險詐。」


    石丙傑正想覆師傅,師傅已經找上門來。


    他一進門便倒在沙發上,「壞消息,丙傑。」


    他臉容有點憔悴,石丙傑立刻提高警覺。


    「丙傑,我今早替許弄潮作全身檢查.發覺有排斥現象.


    她的凝血酶元與鈣離子不能結合為凝血致活酶。」


    石丙傑耳畔嗡一聲。


    他最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


    兩師徒不約而用手捂著麵孔,到這個時候,連孔令傑也已經對許弄潮產生了濃厚感情,深覺難過。


    過了很久,石丙傑才頹然說:「隻剩二個辦法。」


    孔令傑說:「是,我已經通知原君,邀請他前來。」


    「許弄潮還有多少時間?」


    「三個月左右。」


    「你有沒有把真相告訴她?」


    「當然有,何必瞞她,她必須速速作出決定。」


    許弄潮十分鎮定,問的是同一個問題:「還有多少時間?」


    得到答覆後,又說:「不能在這個關口放棄,請代我聯絡原醫生。」


    然後她自病床起來,披上衣服,照常回學校去,據她告訴孔教授,那天她有五節課,是一星期內最忙的一天。


    「丙傑,我要你去安慰她幾句。」


    石丙傑搖頭,「這不是時候,況且,經過這段日子,她已經練得十分剛強,毋須分分鍾安慰。」


    孔令傑喃喃道:「健兒,我們的手術失敗。」


    「我不會那樣說,教授,我們隻是尚未找到更完善的方法。」


    「如無意外,原醫生明晨便會抵達醫院。「他站起嘆口氣,「我累了,想休息。」


    「我送你回去。」有事弟子服其勞。


    「不,我指退休,丙傑,沒有什麽比失敗更令人疲倦,所以你看,所有潦到漢全部一個憔淬相,背脊都挺不起來。


    「教授——」


    「這個時候,最好有個如花似玉的小女兒前來摟住我對我說:『爸爸你在我心目中永遠最好』,可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不種不收,臨急哪有佛腳可抱,丙傑,趁年輕,快成家,生幾個孩子,退休之後,才有寄託。」


    「誰,誰提到退休兩字?」


    孔令傑擺擺手,「董事局有一兩位成員年年期望我提出退休,明年,明年他們可以如願以償。」


    「教授,你不必多心。」


    「我會建議你升上去。」


    「我對行政工作一點興趣也無,對不起,不實抬舉。」


    孔令傑又嘆息一聲,「丙傑,這已是題外話了。」


    石丙傑把師傅送回家,終於忍不住,轉頭去找許弄潮。


    一到宿舍便覺得有點異樣,樓下三三兩兩陌生人聚集,都帶著錄象傳真設備,分明是新聞記者。


    來到門口,司閽認得是石丙傑,僅容他一人通過。


    「什麽事?」


    「都來找許小姐。」


    石丙傑大吃一驚,「許小姐沒事吧?」


    司閽笑,「許小姐不想接受訪問。」


    石丙傑連忙上樓,按鈴時裝鬼臉,好讓弄潮知道是他,不是別人。


    弄潮替他開門。


    「記者雲集幹什麽?」


    「市政府頒了一個好市民獎給我,他們來取資料。」


    「什麽,到現在才有所表示?」石丙傑不滿。


    弄潮隻笑笑。


    那枚小小獎狀呈心形,當中飾以紫心搪瓷,十分美觀。


    「來,讓我幫你配起。」


    「記者要我發表意見。」


    「要不要我代你請他們上來?」


    「我有什麽話要說?我無話可說。」


    石丙傑當然明白她的意思,她隻做了一件她當時認為必須做的事。


    「同時接受獎章的共有五名市民,其中一位,由遺孀代領。」


    石丙傑更加無言。


    「對不起,我心情欠佳,更不想見外人。」


    「沒問題,不接受訪問,也很稀疏平常,記者會明白。」


    「明白我的,好像都隻是醫生。」


    石丙傑隻得苦笑,半晌才問:「你覺得怎麽樣?」


    「孔老說,開頭會覺得疲倦,接著是暈眩、頭痛、眼花,知覺漸漸麻木,但頭腦清醒,據說,不會有多大的痛苦。」


    石丙傑說:「我們要盡快替你找一具軀殼。」


    從前,病人等待的隻是其中一件器官,現在,等的整個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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