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先生說:「時間到了,我們一起到飛機場會再說。」


    沈太太把丈夫拉到一旁,「人家現在不一定想見沈家的人。」


    沈先生沉默。


    尹白說:「我們三人速去速回也就是了。」


    她父親點頭批準。


    台青的舅舅極其高大英俊,看見台青,上前伸出強壯手臂圍住外甥女兒保護她。


    尹白很放心。


    難怪都說要多生幾個孩子,那麽,孩子的孩子,可以獲得舅舅的庇護。


    台青的母親很快就出來,架一副墨鏡,雪白的粉,鮮紅的唇,悲愴而美麗,眾人迎上去,台青與她擁抱,她環顧四周,特地對尹白說:「謝謝你照顧我的女兒。」然後由兄弟擁簇著坐上一部黑色美國大車,台青在車廂內向尹白招手,隨即絕塵而去。


    尹白轉過頭來,變化永遠比計劃快,尹白還以為三姐妹餘生都可以在一起。


    她與描紅折返候機室。


    可以想像待韓明生的合同一滿,描紅也該隨他返英。


    原來,尹白的家不過是她們的歇腳處。


    她們擠在人龍排隊付停車費。


    渾身一找,才發覺不見了手袋,尹白並不著急,問描紅拿錢,誰知描紅匆忙間根本忘記帶錢包。


    兩女麵麵相覷,「怎麽辦?打電話叫父親來救駕。」


    「沒有角子。」


    「問人借。」


    「你去試試借三毛錢,比登天還難。」


    「叫計程車回家,讓司機在門口等,然後再回來取車。」


    剛在頭昏腦脹,背後有人問:「欠多少?」


    尹白連忙抬起頭,「十五塊港幣。」


    那年輕人取出廿元鈔票遞她們手中,尹白鬆口氣,誰說沒有好人。


    誰知那人隨即說:「要加上利息還我,這是我的卡片。」


    尹白才猶疑,人龍已經縮短,輪到她們,隻得付款,上停車場取車,一打開車門,尹白便發現手袋卡在門邊,失而復得,她有一陣歡喜。


    描紅說:「看看那張卡片。」


    「弔膀子人的卡片有什麽好看。」


    描紅笑說:「加利息還他也是很應該的。」


    尹白心中暗暗好笑,描紅這樣熱心,當然是想為韓明生找替身。


    她耐心解釋,「都市中男女每日都偶遇無數異性,卻不見得可以從中尋獲真情。」


    回到家中,尹白對母親說:「台青那張床可以拆掉了。」


    住過個多月,頗積聚一些小零小碎的身外物,尹白與描紅用紙盒子替她裝起,待人來取。


    沈先生問:「就這樣走了算數?」


    沈太太答:「還好這樣走了算數。」


    兩夫妻在語氣中第一次透露不滿。


    傍晚紀敦木前來取剩餘物資。


    他要求:「尹白,我想同你說兩句話。」


    尹白抱著手看住他,恍如隔世,像是統共沒有認識過這個人,因此很禮貌很隔涉的說:「好呀,我們到露台去。」


    他輕輕說:「台青很感激你,我也很感激你。」


    尹白微笑,若不是親身經歷,真難以想像,被感激的感覺原來這樣惡劣。


    「台青說,她認為一起到加拿大讀書有點尷尬。」


    「我明白。」


    小紀卻生氣了,「隻一次!沈尹白,隻一次,你不要那麽明白好不好?」


    尹白惜愕地看著他。


    小紀隨即氣餒,掏出手帕擦汗,「我希望不遠的將來,你會遇到一名讓你不明白不放棄的男性。」


    嗬,原來小紀是怪她沒有努力爭取,鬆手太快。


    可見人心不足,可見人心難測,可見人心不古。


    尹白的語氣更冷淡,她說:「我相信我一輩子都會做一個明白人。」


    小紀長長嘆氣。


    尹白上下打量他,忽然很溫柔地,似舊時那般說:「你要去剪髮了。」


    小紀摸摸髮腳,感慨不已,彼時他與尹白時常約好同往一家理髮店同一個髮型師修理頭髮,那名髮型師叫卡爾,每次都笑問:「我該先做誰的頭?」最近,兩人不約而同轉了理髮店,卡爾一時損失兩個顧客。


    紀敦木最後說:「尹白,祝福我。」


    尹白笑,「我不是牧師,我不擅長這套。」一會兒韓明生也上來要求按首祝福,她會受不了。


    「那麽,祝福台青。」小紀不肯放鬆。


    「她很有分寸,你放心,她會爭取幸福。」


    紀君完全不得要領,他呆呆的看著笑吟吟的沈尹白,發現此刻的他在她麵前,不值一文。


    嗬打敗仗的原來是他。


    尹白送他到門口,微微一鞠躬,嘴裏說:「再見珍重,不送不送。」


    列位看官,應付紀敦木該流人物、也隻得沈尹白這個辦法罷了,若有值得借鏡之處、切莫猶疑。


    花開兩頭,單表一支,話說尹白送走小紀,正式了結此案,鬆一口氣。


    回到房內,她順手拾起一隻小枕頭,拋一拋,接住,嘴裏說:「一個妹妹已經送出,幾時輪到你?」


    描紅一怔,尹白那語氣一成不變,一般的和藹可親,能做到這樣,可見城府已深,是她與台青教訓了尹白,使尹白由愛生怖,與她倆保持距離。


    描紅卻曲解了尹白,枉入迷宮亂鑽,尹白完全不是這樣想,她認為既是已出之物,無法討還,不如咬緊牙關,大方一點。


    尹白放下枕頭,翻閱報紙,「唷,問我們討十萬萬萬兩軍費呢。」


    描紅試探地說:「這般無禮,能不肉痛。」


    尹白抬頭笑道:「命該如此,爭來何用。」


    描紅便不敢搭腔。


    尹白卻說:「你那護照入英國境頗有點問題,要去請教律師方可。」


    「韓明生說有辦法。」描紅細聲答。


    「你不比台青,姨媽姑爹一大堆,你要自己處處留神,步步為營。」


    「知道。」


    她笑:「不過我相信韓某會安排得妥妥噹噹。」


    尹白拉開抽屜,寫了張廿元支票,寄到卡片上的姓名地址去。


    描紅問:「台青就這樣一走了之?」她與她剛有新的了解,頗感依戀。


    「不會的,總還得有些繁文縟節,請客辭行之類。」


    不出尹白所料,第二天台青的電話就來了,語氣輕快,邀請「三叔一家以及描紅晚宴」。


    沈先生聽畢,沉吟一下,「既是孩子來請,孩子們去。」


    尹白笑,「太小器了。」


    「醫生囑我休養,大熱天也不便外出尋歡作樂。」


    尹白隻得依言覆了台青。


    誰知台青率領母親舅舅上門問候,抬上一羅筐禮物,仍然沒聲價道謝。


    尹白胡塗了,這究竟算是真心真意,還是虛情假意?若是爾虞我詐,為何要勞民傷財做這一出場戲,若是真情,又不該堆滿假笑假語。


    尹白忽然明白了,原來大人由大人做戲,小孩由小孩做戲,人生本是一場場的戲。


    演到後來,演技太過逼真,感情一時不能抽離,尹白看住二伯母落下淚來。


    然後由尹白及描紅做代表出去吃飯。


    在車裏,台青的舅舅忽然取出兩隻錦囊,分別遞給尹白描紅,「這是妹妹給你們的小小禮物。」


    描紅意欲推辭,被尹白一個眼色阻止,兩人齊齊道謝,納入袋中。


    台青輕輕說:「我在香港,渡過一生最難忘的暑假。」


    她伸過手,分別握住尹白與描紅,尹白讓她握著,過一刻掙脫了,描紅卻沒有。


    吃完飯到了鄭重道別的時刻,台青一直說:「姐姐,我們要不住通信,千萬不可疏懶。」


    尹白點頭答允。


    「還有,聯絡到其他姐妹,千萬通知我。」


    經過十多分鍾的呢喃,尹白與描紅終於下了車,兩人不住搖手,看著台青輕裘快馬,剎那間去得無影無蹤。


    尹白低著頭,問描紅:「去喝杯咖啡?」


    正中描紅下懷。


    尹白苦笑,「剛有了解,就要分手。」


    描紅啜一口冰凍咖啡,深覺人生無常,低頭不語。


    尹白掏出禮包,打開一看,見是名貴金表一隻,連忙戴上,隻覺伏手舒適,這隻表,尹白與台青逛街時曾經指出來說過喜歡,沒想到台青緊記在心。


    描紅也拆開來看她那一分,內容卻不一樣,是一疊簇新的美金現鈔。台青太會得送禮,什麽人需要什麽,觀察入微。


    尹白轉動著腕錶,忽然解嘲地想,這票生意做得過,包食宿兼介紹男友,相信眾姐妹不會吝嗇,這等大禮,她受之無愧。


    描紅忽然說:「我不能收這個禮。」


    尹白啼笑皆非,在這個關節上她偏偏賣弄骨氣。


    「我對台青不好,你是知道的,我自己會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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