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理這是否與小紀的精湛演技有關,尹白苦笑,誰要男人衷心銘謝?她隻要他們愛她。


    愛,愛愛愛愛愛,愛得眩暈,不能自拔,眼裏隻有她一個人,尊她為大,有若神明,寵得她頭昏腦脹,天地變作薔薇色,世界隻剩他們兩人。


    誰要男人把女人當恩人?


    沈太太先發覺三個女孩子神色有異,尤其是尹白,眼皮紅紅,又不是新式化妝,倒似哭過模樣,兩個妹妹跟在身後,神情萎靡。


    分明是有過爭執。


    要命,這三個女孩子還得擠在一間房裏共渡一段日子,如何是好?


    沈太太不禁暗暗著急。


    尹白尹白你千萬要為父母爭一口氣。


    台青一疊聲說累,進房去淋浴休息,描紅在廚房吃冰淇淋,尹白躺在書房裏,三女居然沒有成墟,反而靜寂一片。


    沈太太才不去理她們的閑事,樂得耳根清靜。


    在多年教書生涯中,小孩子吵架,她見得多了,小孩子的心理,她也懂得一點,總而言之,見怪不怪,其怪不怪,其怪自敗。


    果然,隔不了多久,描紅便過去向尹白道歉,台青沒睡著,出來訕兩句,當下含糊地言歸於好。


    尹白自幼習慣獨處一室,凡是旅行都要租一個單人房,所以該晚是最後睡著的一個。


    描紅己睡了一覺,朦朧間睜眼,看見尹白站在窗前,便輕輕問:「在想什麽?」


    尹白轉過頭來,笑笑答:「這樣鬧哄哄日子真容易過。」


    描紅點點頭,「是的,根本無暇去想人生大道理。」


    「想來也無益,華人深信其理,故此天天打鑼敲鼓地過。」


    台青轉一個身。


    尹白說:「睡吧。」第七章第二天,台青與描紅在研究粵語發音,一邊講一邊笑,和好如初。


    尹白聽見她們說:「咪野,即什麽東西咪野,多古怪,匪夷所思。」


    「還有亨朋冷,」台青笑,「即統統,全部的意思,亨朋冷交給我,亨朋冷聽我說,亨朋冷不是好人。」


    台青眯起眼睛,側側身,學一個風騷樣,嬌聲嬌氣地問:「咪野吖?」


    她們真懂得化腐朽為神奇,化沉悶為樂趣。


    描紅與台青兩人可樂不離手,尹白懷念黑鬆沙示,但喝的是黑咖啡。


    從抽屜底尹白找到了幾把當年乘涼用的舊扇子,不管式樣,孔明扇團扇摺扇一視同仁,三姐妹拿著扇子裝模作樣一字排開跳起舞來。一邊還唱著流行曲:「送上萬千溫柔,半醉新月,良夜未深透,人生如一夢,難計緣去來,盡賀這晚相逢……」


    電話來了,尹白去接,對方清晰地聽到鶯聲嚦嚦,樂聲悠揚,不由得神往。


    「什麽好節目?」


    嗬是韓明生君。


    尹白還來不及解釋,韓明生已經聽到女孩子在唱「真癡假情,亦是一樣笑容,醉柳映月嬌也羞,今宵願陪君,醉酒共同飲」,接著是銀鈴般的笑聲。


    韓明生笑說:「看樣子你的姐姐妹妹全部來了。」


    尹白笑,「才來兩位罷了,若真的都到齊了,可組織歌舞團走埠巡迴演出。」


    「叫什麽名字?」


    「中華齊格飛。」尹白笑。


    「聽說上海最早的歌舞團叫梅花。」


    「不是叫明月嗎?」


    「敢不敢叫長城歌舞團?」


    「豈敢豈敢。」


    「團長不會有空出來吧?」


    「對不起,走不開。」


    韓明生不服氣,「你們始終要結婚生子,各自成家的。」


    尹白不受激將之法,「十年後或許。」


    韓明生改為恐嚇,「嘿,當心你妹妹們不聲不響棄你而去,剩下你一人做老姑婆。」


    尹白一點不怕,隻是笑。


    韓明生一顆心被她笑得又軟又蘇。


    「這樣吧,」韓明生說:「我請她們喝咖啡,大家一起出來。」


    尹白也學乖了,「我們一向單獨行動。」


    「那麽你一個人赴約,半小時後我在樓下等你。」


    「好的。」


    尹白放下電話,又操弄一下舞步,便推說有事,換件衣服外出。


    稍後台青也接了一通電話,亦跟著出門。


    隻剩下描紅一個人坐在客堂裏把玩扇子,哼著適才的曲子。


    沈太太看見,笑著說:「真沒良心,丟了你一個人?」


    描紅轉過頭來,「嬸嬸,請過來。」


    「有沒有想家?」


    描紅點點頭。


    「到了那邊接上功課就好了。」


    「真希望早點去。」


    「不一定嗬,在香港先受一下西方文化洗禮,自有好處。」


    「嬸嬸,尹白與台青都有自己的家,獨我寄人籬下。」


    沈太太笑道:「你不該這樣見外,莫非要我把尹白派到北京去替你。」


    描紅笑了。


    「一家人三個女兒並不多,你別多心。」


    「祖母問我還回不回去。」


    「你怎麽個打算?」


    「我不知道,說不上來,見一步走一步罷了。」


    沈太太安慰她,「人人上午不知下午的事,上天有安排。」


    「嬸嬸,到了加拿大,我仍跟你住。」


    「好好好,四個房間,任你挑選,不過你二叔的意思是——」


    「嬸嬸。」


    沈太太笑,「行,隻要你高興,不過你二叔的房子才大才美呢,地段也高貴。」


    描紅搖搖頭。


    還是香港家庭比較適合她,一向與內地有接觸有了解,再說,香港人的靈活彈性舉世聞名,從尹白身上不知可以學到多少。


    「不過,」沈太太叮囑:「千萬不要懷有偏見歧視。」


    描紅答:「我明白。」


    「也不要介意偏見歧視。」


    「謝謝嬸母忠告。」


    尹白稍後就回來了,手上提著點水果。


    她笑說:「人家問我拿照片看,這才想起,我們三人根本沒有好好合照,不如明天就到照相館去。」


    描紅的學生上門來,有她忙的,尹白不去打擾。


    三人當中,台青無疑最享福,她父親財雄勢厚,人未到,已經買好房子汽車在那邊,相形之下,連尹白都幾乎患起自憐症來,不要說是描紅了。


    這次台青轉校,看樣子她父母要一直陪到入學才肯走,屆時偌大房子,想必要找家務助理,尹白看過台青的一雙手,水蔥似,柔若無骨,摸不到關節,但願她懂得燒開水。


    問尹白疼哪一個多些,當然是描紅,台青擁有太多太多,堪稱是個幸運兒。


    台青回來的時候天已黑透,描紅還在書房與學生糾纏,尹白捧冰茶進去給描紅,台青看見,嚷著要。


    尹白問:「你去撒哈拉來?」


    台青把姐姐拉到一旁,「我去見紀敦木了。」


    這根本在尹白意料之中。


    看到台青如此為難,尹白索性問:「你喜歡他?」


    台青十分煩惱,「我不知道。」


    尹白倒相信她,少女往往不懂得自己的心,不然怎麽會那麽容易被異性乘虛而入。


    本來尹白可以給台青幾句忠告,隻是此刻身份尷尬,不便置評。


    紀君的手段當然勝過台青學校裏那些小男生多多,那幹小青年懂什麽,大不了一輛機車跑天下,頂多冰室裏喝杯木瓜牛辱,西門町搶張黃牛票而且。


    紀君條件學識大大不同,尹白當然比誰都清楚。


    台青對尹白說:「姐姐,我很抱歉。」


    「台青,他跟我是很普通的朋友,隻不過我認識他在先,你別放在心上。」況且,尹白微微一笑,真的要搶,不見得立即可分勝負。


    台青坐下來,輕輕嘆口氣。


    尹白笑了,妹妹好似六十年代文藝小說裏那冰清玉潔的女主角,一旦遇到她生命中的混世魔王,一點辦法都沒有,隻盼望到後花園去燒香祝禱上天保佑。


    描紅這時恰把小學生送出來,無意聽見台青幽幽地說:「我該不該接受紀君的追求呢。」


    她關上門,忍不住說:「你怎麽可以問姐姐你該不該接受姐姐男朋友的追求?你為什麽不問姐姐你該不該剝姐姐的皮來做大衣?」


    台青跳起來,「描紅,你再歪曲事實,我必不放過你。」


    不愛紅裝愛武裝?


    尹白嘆口氣,「何物紀敦木,我們三姐妹意為他鬩牆。」


    台青走到描紅麵前,「你向姐姐道歉。」


    尹白:「我不需要任何人向我道歉。」


    描紅伸手推開台青,「你咄咄逼人。」


    尹白見她動手,連忙擋在中央,她快,台青也快,一手剛好推在尹白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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