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紅看樣子也被大伯伯養得很驕縱,全然不象個可以長期應付粗活的人。


    尹白想起她留英時期其中一個冬天,因看中件羽絨大衣,不好意思向家裏要錢,於是跑到唐人街餐館去做了兩星期女侍應,捱得損手爛腳,取到薪水咬緊牙關去買了大衣,始終沒捨得穿。


    還有後遺症:事後她發覺腳漲大了半號,肯定是那個星期踏破鐵鞋的結果,還有,頭髮裏那股油膩氣象是永遠沒洗清過。


    況且,那樣的外快,也不是時時找得到的。


    沈太太說:「公務員的退休金有限,我們隻能出一半學費,餘者還得靠小姑娘自己努力。」


    尹白說:「我來負擔,我可以找工作。」


    沈先生詫異:「我以為你想念法律。」


    「計劃暫時擱置好了。」


    沈氏夫婦麵麵相覷,「這是怎麽回事,我們認識的沈尹白到什麽地方去了,從前她白鞋被雨水沾汙都要抱怨上天對她不公平。」


    尹白啼笑皆非,「我從來未試過那般無理的取鬧。」


    沈先生哈出冷笑:「嘿!不知誰的座右名。揚言人貴自愛,不必愛人。」


    尹白不理,「請告訴大伯伯,描紅留學事不成問題。」


    「你做她擔保人?」


    「我已過甘一歲,有正當職業,品格良好,自有資格具保。」


    沈太太說:「尹白,你可要記得一句話。」


    尹白回頭嫣然一笑,「我知道:施恩莫望報。」


    她回房去換衣服。


    沈太太問丈夫:「可記得她幼時如何苦苦哀求要一個妹妹?」


    沈先生點頭。


    「今日她如願以償,但願妹妹一般愛她。」


    門鈴一響,沈先生親自應門,他與訪者同時一呆。


    韓明生沒料到時髦的沈尹白居然還與父母同住。


    沈先生則猜不到舊人剛去,新人已上門應徵。


    但兩位男士隨即高興起來,寒暄一番,坐下等尹白出來。


    尹白在房內聽見聲響,隻套上一件花裙,便前來招呼客人。


    韓明生一抬頭,看到日間英姿勃發的女同事已除下戎裝,倚在門口,臉容略見憔悴,隻抹了一點紫色口紅,仿佛有點心事,無意間把女性溫柔一麵露出,他情不自禁呆視尹白。


    沈太太留他倆在家吃飯,尹白沒有答應,取過手袋,便與韓明生外出。


    尹白建議找一家隨便點的館子。


    她有意跳過裝模作樣的第一階段。


    韓明生的實力比紀敦木強大,但外型上輸了些許。


    大約大了三兩歲,態度也比較穩重,第一次約會尹白就感覺與他在一起非常舒服。


    這是一個新發現兼新收穫。


    是夜還有意外之喜,說起來,韓父還是沈先生的師兄,也在政府機關任過職。


    尹白覺得韓明生溫文爾雅,她不介意再次出來。


    回家時,尹白的精神反而比離家時好一點。


    沈先生在寫信,尹白趨向前問:「彼時建築署可有一位韓先生?」


    沈先生想一想,「是有這麽一個人,娶的是我們最漂亮的女同事,不過早已經回國去了,嗯,難道——」


    尹白笑,「世界是有點細小。」


    沈先生一怔。


    沒想到仍然是混血兒。


    他不忍掃尹白的興,便機靈地說:「原來是自己人。」


    沈先生想遠了,心中嘀咕,將來小外孫出生,會不會雪雪白皮膚,似牛奶缸裏撈出來的小外國人?


    看樣子他們不會這麽快結婚,樂得大方,暫且眼開眼閉。


    沈先生放下筆,也難怪尹白想對描紅盡一點心意,當年三兄弟抽籤決定去留,總得有一個留下照顧父母,結果老二老三中了簽。


    假如他沒抽到,尹白就是描紅了。


    命運這件事,真是無話可說。


    如今台青的環境最富裕,尹白自己有能力,描紅就吃力一點。


    是應該助一臂之力。


    沈先生熄掉檯燈。


    三個星期後,他們收到掛號寄來的移民入境許可證,限期最後一天為翌年六月四日。


    這次行動已經籌備兩年,一切在意料之中,但生活總有意外,沒想到是描紅已經批準南下。


    這次,尹白肯定要勻出一半房間來。


    明明早已有心理準備,待真正開口辭職的時候,尹白還是覺得惆悵。


    消息一下子傳開,下午,韓明生過來,雙手插在口袋裏,看著她不出聲。


    尹白攤攤手,「我記得跟你說過我會走。」


    「我知道,但聽起來是一回事,等你真的要走,又是另外一回事。」


    尹白完全明白。


    「幾月?」


    「我們將在冬季出發。」


    「我會來看你。」


    尹白沒想到他會有這個表示,心中十分喜悅。


    「那份報告六個月內可以完成,」韓明生說:「做完一宗那麽辛苦的大事,暫時休息也是應該,你說可是。」


    尹白笑答:「嗬是,是得很。」


    「那麽,我就在你們家附近的露易斯湖休息三兩個月,順道看看有無適合的工作,你說可好。」


    尹白仍是笑,「好,當然好。」


    「既然無人反對,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了。」


    說罷他便走開,什麽要求都沒有,尹白卻更加敬重他。


    下班後,尹白留在辦公室裏,吃一隻蘋果當點心,把大學章程取出細閱。


    科目種類之多,超乎想像,令人神往,做一個職業學生,讀完一科又一科,應是最佳生活方式。


    尹白數一數,粗略地算,便包括建築、商管、牙科、教育、工程、法律、圖書管理、醫、音樂、護理、配藥、社工……總有一門能使她沉醉其中。


    「尹白。」


    她抬起頭來,呆住在座位上。


    站在她麵前的是紀敦木。仍然是皺皺的西裝,英俊的麵孔,吊兒郎當的神情,關切的眼神。


    他一張嘴便問:「你要離開我們?」


    「我以為兩年前你就曉得這件事。」


    「我總不相信這一天會真的發生。」


    他仍然關心,尹白想。


    他藉機問:「尹白,我們仍是朋友不是?」


    尹白答:「你我並無足夠理由成為敵人。」


    小紀鬆口氣坐在尹白對麵,取走一枝鉛筆把玩。


    尹白笑問:「你的台北攻勢進展如何?」


    小紀看尹白一眼,不作聲。


    尹白打趣他,「紀敦木也會怕難為情?」


    「不,有犯罪的感覺:你一點都不怪我。」


    尹白故作輕鬆,「希望將來有一天,你們兩人齊齊叫我一聲姐姐。」


    小紀長嘆一聲,「也許失去這位姐姐是我終身遺憾的事。」


    尹白微笑「你已作出選擇,紀,別再往回想。」


    「尹白——」


    身後有人咳嗽一聲。


    尹白連忙立起來,「我給你們介紹。」她過去站在韓明生身邊。


    兩位男生自動互報姓名。


    紀敦木隻得說:「我先走一步,明天再聯絡。」


    他不喜歡韓明生,直覺認為此人配不上尹白,韓某至少應當減掉三公斤脂肪,還有,他領帶的花式是去年的,況且,年紀也略大了一點。


    尹白注視紀君的背影,神情矛盾,早落在細心的韓明生眼中。


    這是誰?


    與其藏在心裏,不如直接問出來:「他是誰?」


    尹白坦白地回答這個直率的問題:「我妹妹眾多追求者之一。」


    「我可沒注意到你有位妹妹。」


    「她住在台北。」


    原來如此,韓明生很高興他選擇了有話直說的方式,「此人有幾成希望?」


    「零分。」


    韓明生駭笑,他慶幸遇到的是尹白。


    「不過,」尹白又說:「妹妹快要到外國讀書,在陌生環境裏,情緒比較波動,或許,他有機可乘。」


    韓明生一怔,之所以他要追尹白追到加拿大,就是為著這個理由。


    難道已經被她識穿?


    他看著尹白小小的麵孔,忽然衝動地伸出手,輕輕擰一擰她的耳朵,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她的肌膚。


    尹白措手不及,隻得側著頭笑,韓明生見她沒有不悅,放下心來。


    他搭訕問:「那人不會追不到妹妹改追姐姐吧?」


    尹白一怔,感慨萬千。


    她永遠不會把真相說出來,韓小覷了這個人,事實上他追到姐姐,又再去追妹妹。


    尹白問:「要不要到我們家來吃冷麵,芝麻醬同藥芹拌一拌,其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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