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不久,你又將成為楓葉國永久居民。」


    尹白不出聲。


    紀敦木握住她的手,「你有沒有發覺,平日忙忙忙,玩玩玩,無暇思慮這些人生大道理,也是好辦法,凡事想得太多是不行的。」


    尹白笑,「那麽,回去休息吧。」


    「尹白。」


    「什麽?」


    「你父親會不會反對我倆結合?」


    尹白啼笑皆非,「你真好笑,還沒過我這關,就想先過家父那一關。」


    紀敦木怔怔地,「是,我也想太多了,隻不過,我想娶一個中國太太,早日安頓下來,養兩個中國血統占大多的孩子。」


    尹白詫異,「在香港,你可沒跟我說過這種活。」


    「是這個地方的月亮,叫人說出心頭活。」


    尹白抬頭,看,果然,銀盤似,她不懂算陰曆,猜想應該是十五。


    「回去吧。」


    「尹白,我明天一早走,這次隻拿到三天假。」


    「謝謝你過來陪我。」


    「我也玩得很高興。」


    尹白回到酒店房間,妹妹們已經熟睡。


    第二天,連大伯伯都發覺了,笑問:「那位外國青年呢?」


    尹白隻是笑。


    她母親有點不好意思,向親戚解釋:「他不是外國人。」說完之後才發覺,是又怎麽樣呢。


    誰知描紅卻說:「他母親在美國紐約布祿論出生,父親曾在聯合國做事,是中國人。」


    尹白驚異莫名。


    當然,尹白也知道這兩件事,但是,她認識紀敦木已經兩周年。


    當下她不動聲色,眾人隻當是尹白告訴描紅,也不以為意。


    台青加一句:「他拿的是美國護照。」


    尹白睜大雙眼,意外到極點,台青又是從什麽地方得到的資料?


    尹白心中忽然生出一絲驚惕,想一想,又覺多疑,藏jian的人,不會把他們所知道的說出來。


    因在想別的事情,一時沒聽到眾人說什麽,隻覺耳邊一陣鬧笑,尹白再也無法集中心思,推說疲倦,回房間去了。


    台青隨即跟上來問:「不會是中暑吧,我身邊有藥。」


    豁達的尹白已經把心事擱在一邊,笑答無事。


    台青收拾床上攤著的上海文匯報,忽然咦的一聲,「喲,要選美呢,不,又取消了。」


    尹白連忙說:「拿來看看。」


    報上刊登的消息:上海市委書記下令停止選美活動。


    尹白笑,「本來描紅可以穩操勝券。」


    「告訴你,」台青笑說:「今年的中國小姐第一名就在我們隔壁。」


    「真人好不好看?」


    「的確不錯,二十多年沒有舉辦選美,大家期望很高。」


    「你可考慮參加?」


    「父親才不給。」停一停,台青反問:「你呢,香港一年不是辦好幾次這種活動嗎。」


    「這並非我個人意願。」尹白笑。


    台青拍手,「我也這麽想。」


    尹白說:「看來我們一家都隻是讀死書的樣子。」


    台青說:「不曉得描紅的意思。」


    這時描紅推門進來,笑問:「我怎麽樣?」


    「你如何看選美?」


    「正是同心同德,埋頭苦幹的時候,搞什麽選美。」


    三姐妹心願一致。


    休息過後,話別的時間也到了。


    描紅希望秋季到香港觀光,台青邀請尹白到台北一行,大家依依不捨。


    收拾衣物的時候,尹白問描紅:「你喜歡的話,都留給你。」


    描紅卻說:「我倒不想學你的外表,尹白,我隻想學你獨立能幹的精神。」


    尹白受寵若驚,感動得說不出話來,這也是香港時髦女性的通病,外表硬梆梆,內心卻十分柔弱,聽到一句半句好話,立刻軟化。


    次日又去祖父母處告辭。


    老太太一直說「有空再來,有空再來」。


    活到這樣的年紀,可算是歷史的見證人,尹白問祖父會不會寫一本書,詳述這個名都的苦難與歡樂。


    祖父很幽默的回答,假如每一個老人都考慮動筆,豈非有好幾百萬本史詩要輪候出版。


    再隔一天他們就走了。


    尹白看到母親與二媽媽齊齊鬆了一口氣。


    在飛機上,尹白也閉上眼睛養神。


    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都沒有家好。


    尹白問台青:「覺得這個旅程怎麽樣?」


    「很難形容,看到祖父母的時候,感動得膝頭顫抖。」


    尹白笑說:「我鼻子一直發酸。」


    長輩也在交換意見:「變了,不再是十裏洋場,花花世界,和二十年前比較,也截然不同,那時候正大鬧革命,打砸搜查禁,現在又開始五光十色,年輕人打扮得很好看,穿著入時。」


    「可惜市容有點殘舊。」


    「不管如何,總算償還心願。」


    「拍了幾卷底片?」


    「都在這隻袋裏。」


    「比起老大,我倆真正慚愧。」


    「你會弄錢呀,我才窩囊。」


    「噯老三你別亂講。」


    尹白見父親這麽謙遜,隻怕她母親要不高興。


    這幾天來沈太太飽受冷落,對家庭勞苦功高地她頓覺委屈,臉上已經沒有什麽笑容,她並不是小心眼的女人,但眼見妯娌穿的用的住的,莫不勝她十倍,已略有感慨自嘆一條勞碌命,再加上丈夫不住自我踐踏,分明又使她身份貶值,好不服氣。


    她不去睬他,也不搭腔,待回到家裏,還是這樣。


    沈先生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尹白暗暗好笑,要叫男人了解女人,是不可能的事吧。


    沈錦武伉儷第二天就打算回台北照顧生意,隻餘一日時間購物。


    尹白照例把他們帶到置地廣場放下,現在除了日本人,也就是他們的天下,台幣不住升值,再名貴的進口貨,再荒謬的標價,都不當一回事,統統都可以買下來:自用、送人、儲備,徹底地搜集。


    他們的品味不算很好,但置身名店,很難每次都選到名牌中最醜的一件,大致來說,都還算配合身份。


    秘書認得她的聲音,頓一頓說:「你請等一等,沈小姐。」


    過一刻小紀來接電話,他說:「小的隨時聽從差遣。」


    尹白有第六感,笑問:「誰,說,我是誰。」


    「沈尹白,你搞什麽鬼。」


    隻有沈尹白才會刮辣鬆脆問他她是誰,故意暴露身份給他知道。


    「你回來了?」


    尹白笑,「有人好象還不知道似的。」


    「咦,這是哪一國的話,我沒聽懂。」


    尹白立刻適可而止,旁敲側擊並非她所擅長,再說,她有什麽資格去敲他。


    紀君問:「我們幾時見麵?」


    「再過一兩天,越不上班越是忙。」


    真的,不少悠閑的女士每天廿四小時填得滿滿,倘若早上起得來,恐怕連早餐約會都訂在三個月之後。


    假期對於尹白來說,真是難得的事,讀書的時候,她已經忙著做暑假工。


    在中華料理店裏做女侍收入最豐,當然也最吃苦,不過都過去了,尹白根本連父母都沒有說過詳情。


    下午,購物進入高潮。


    沈錦武夫人在攝氏三十五度的氣溫下試穿貂皮大衣。


    一直到下午七點,尹白才脫身,與台青見麵,一起吃日本菜。


    尹白的父親趕出來參加晚宴。


    台青問:「嬸嬸呢?」


    嬸嬸有點不舒服,尹白完全了解。


    他們乘晚班飛機走,尹白在後麵告辭,由父親接班。


    尹白對台青說:「真捨不得你走。」


    「我們很快就會見麵。」


    「你想不想念描紅?」


    台青點點頭。


    「我們一定還有許多機會聚頭。」


    一進家門,尹白就聽見母親連聲咳嗽,噫,她以小人之度了君子之腹。


    饒是如此,也不放過母親,笑問:「氣得咳?」


    沈太太啼笑皆非,「人家母女是一條心。」


    尹白坐下來,「我受的是西方教育,沒有愚忠這門功課。」


    沈太太握住女兒的手,撫摸半晌,嘆口氣,「幸虧有你這個孩子。」


    「我猜想這是讚美,我照單全收。」


    「你父親說,最好明年再回去。」


    尹白笑,明年,明年他們要飄流到更遠的地方,象天邊一段段的雲,不能預測行蹤。


    尹白說:「父親的心態是值得原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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