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心偉骨碌爬起來,「哪一個行業不是這樣?挨不住打便吃癟、認輸、倒下。」


    類似這話,邱雨也說過,他們都似早早已經洞悉世情,慡快地作出心理準備:每一個有人的角落都藏著見不得光的事,不分界限階級,都有罪惡。


    心偉說下去:「舅舅有兩個兒子不曉得多想進父親的公司,每個周末都來磨著母親說同一句話:『可是心偉是一點兒血緣都沒有的外人』,聽得我耳朵生老繭。」


    「你看你還不是為了麵皮薄。」


    「不,我到大學圖書館從頭做起,一樣孝順父母,可是理直氣壯。」


    「圖書館,你?」


    「不比你在夜總會任職更可笑呀。」


    邱晴嘆口氣,「貢太太要失望了。」


    「朱外婆還沒有回來?」心偉想起問。


    「沒有,她在鄉間好像很愉快,樂不思蜀。」


    「人的良心未泯,我們喜歡接近出生地,我們喜歡回去死。」


    「你說什麽,」邱晴驟然變色,「外婆是要活到七老八十的,你別胡謅。」


    心偉噤聲,這就是他同她的分別,她的內心有一角落十分原始迷信神秘,沾染了出生地的氣氛,心偉沒有這種負累。


    「來,說些高興點兒的事,聽說你男朋友開白色開篷車?」


    邱晴冷冷問:「你還沒有把私家偵探辭退?」


    朱外婆尚未自魚米之鄉返來,報章上如火如荼刊載著中英雙方談判的消息。


    麥裕傑問她:「老屋改建後兩個單位都沒有賣掉?」


    邱晴搖搖頭。


    「要賣不出去了。」


    「不妨,我從未打算要賺這個錢,我用來自住,」邱晴停一停,「我之所以可以這樣驕縱放肆,全然是因為有靠山的緣故,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她的靠山是姐姐邱雨。


    麥裕傑知道。


    「我派人去看過外婆。」


    「她可好?」邱晴非常關心。


    「她似不想返來,我的人看見她坐在古槐樹下曬太陽,身邊圍著五六七個小孩,她似找到平安喜樂,樂得一坐整下午直到黃昏親人喚她吃飯,天天如是樂此不疲,雙腳接觸出生地泥土似有魔法傳給她力量似的。」


    邱晴沒有話說,她不願離開城寨,可能也是這個道理。


    「她的母親,她母親的母親,可能都在同一棵槐樹下乘過涼,誰知道,也許古人仍然抽空回樹下與她接觸,看樣子,外婆回來的機會不大了。」


    「作為跳舞場老闆,你實在想得太多了。」


    話還未說完,歡場生意便一落千丈。


    客人忽然都回家陪妻子吃飯去了,舞廳場麵冷落,小姐與小姐們相擁而舞解個悶氣,同時也把邱晴拖落水,教她交際舞。


    邱晴並無這方麵天才,一支華爾茲學得腰酸背痛還是雞手鴨腳。


    隻有龐大支出倒水般流失使邱晴心驚肉跳,她問麥裕傑:「這可怕的不景氣會否過去?」


    麥裕傑很鎮定,「一定會過去,但屆時宇宙夜總會是否存在就頗成疑問。」


    邱晴的心一沉,「多年的心血努力。」


    「大不了重操故業。」


    「我就是怕你會講這句話。」


    「你怕,你關心?」


    「麥裕傑,這不是講俏皮話的時候了。」


    「俏皮,你認為我俏皮。」


    「你喝得太多。」邱晴別轉頭去。


    「也許因為老酒從不讓我失望。」


    「我有讓你失望嗎?傑哥,你說說看。」


    「沒有,你沒讓我失望,錯在我對你盼望太多。」


    那小小孩子,同情憐憫的目光,一如她對待受傷的鴿子,瀕死的小狗,她每次都以那樣動人的眼神看著他,溫柔之外簡直不是一個兒童可以擁有,她成為失意落魄人的守護天使。


    麥裕傑惋惜地說:「你已失去那樣的眼神了。」


    邱晴啼笑皆非,「你差不多要破產,還在擔心這些無關重要的事。」


    麥裕傑說:「醉酒的人一顆心最清純,你可相信?」


    邱晴不去理他。


    外頭隻餘一桌日本客人。


    情況還比貢家好。


    貢健康做生意手法靠貨如輪轉,幾個大型建築地盤一停工,材料堆積,貨主催促付款,貢氏公司出現空前窘境。


    貢心偉忽然長大了,把那一份活潑收起來,下班就乖乖回家陪貢太太,想盡辦法使她展眉。


    邱晴悄悄問:「貢先生呢?」


    「避鋒頭去了。」


    「人在哪裏?」


    「舊金山。」


    「有沒有說什麽時候回來?」


    「無限期。我們正設法變賣一些東西以度難關,沒想到十五年根基老公司會一下子倒台。」


    「現在有現金真像做皇帝一樣,多好多賤的東西都有。」


    貢心偉苦笑,「這是我第一堂活生生的經濟課,昨日大學發了薪水,我原封不動給母親做開銷,」他感喟,「啤酒網球玫瑰日子終於已成過去。」


    邱晴愛煞她的兄弟,他的苦難在她眼中無論如何還是小兒科。


    她輕輕自手袋取出一疊鈔票,拉開他抽屜,放進去,大學裏薪水自校長往下數,沒有不菲薄的,念那麽多書,做那麽多功課,還不如表演藝人或投機分子隨手撈一票,那是真正有理想才能堅忍的工作。


    邱晴若無其事地問:「你那穿白衣讀萊莉亞的女友呢?」


    「一句話裏有不知多少謬誤,第一,她不是我的女友,我從來不喜歡好此虛假的人物。第二,她從頭到尾未曾進過萊莉亞的門檻,統統是虛張聲勢,自抬身價。第三,我拒與該人見麵已經長遠,怎會知道她的近況。」


    「你不會相信,這樣的人,曾經使我無限自卑。」邱晴伏在桌子上微微笑。


    「別怪你自己,數年前社會智力仍然落後,裝模作樣亦可在短時間內鬧騙一小撮人,到了今天,沒有實力真要靠邊站,小小綽頭已不管用。」


    「心偉,英雄不再論出身了吧?」


    貢心偉訝異地問:「你想逐鹿中原?」


    「是啊,成王敗寇,願賭服輸。」


    兩兄妹哈哈大笑起來。


    貢太太端茶進來,不禁說:「年輕真好,已經到這種田地了,還笑得出來。」


    心偉搔搔頭,「哭也沒用,不如笑了再說。」


    貢太太坐下,「我也這麽想,可是笑得像哭。」


    心偉摟著他媽,「有我在呢,真要逃難,我背著你走。」


    邱晴聽了感動得別轉頭去。


    貢太太嗚咽一下,才笑道:「幸虧你另外有一份職業,不然兩父子一齊背債可怎麽辦!」


    當時一個輕率的決定,恍似無關重要,日後連鎖關係慢慢浮現,時常叫當事人捏一把汗。


    「是,」邱晴說,「幸虧我沒有說服他。」


    宇宙夜總會生意繼續蕭條,邱晴詳細看過簿子,認為尚可支撐,超過一年,則屬不智。


    麥裕傑問:「這裏如果解散你打算幹什麽?」


    邱晴微笑「我不知道,或許投考公務員。」


    麥裕傑說:「政府早已凍結增長率,別做夢了。」


    「我們何去何從?」


    「我想搬到舊金山去。」


    「你絕對不是他們對手,重新找地盤,談何容易。」


    「我也不能留在這裏束手待斃。」


    「這個不景氣才不會把你殺死。」


    「政治氣候有變化嗎?」


    邱晴不語。


    「你想想看,青幫哪裏去了?洪門又如何消聲匿跡?統統是前車之鑑。」


    「也許你該轉行。」


    「不行,」他揮揮手,「我喜歡女人,隻有做這一行才可以天天接近那麽多好看的女人,聽她們訴苦抱怨,看她們發嗲撤嬌,沒有她們,生活沒有意義。」


    這可能也是很多人從事電影行業的原因。


    邱晴揶揄他,「這真是你的事業危機不是?」


    「我考慮撤退,小晴,你可要與我共進退。」第八章一定要走嗎?邱晴戀戀不捨,她們母女犧牲那麽多,才掙回今日自由,好不容易等到城寨兩字不再使人聳然動容,伯母們不再當她妖女看待,本市剛進入實事求是的全盛時代……要走了嗎?


    「我不走。」邱晴說。


    麥裕傑詫異,「你想我把這地盤交給你?」


    「我自幼在舞場長大,表麵的風光旖旎,背後的辛酸眼淚,我全知道。」


    麥裕傑忽而仰頭笑起來,「我真沒想到,我滿以為你畢業出來要去教書,與我們永久脫離關係。」


    邱晴任他笑個夠。


    「我想都沒想過會是你。」


    「現在開始想吧。」


    「小晴,邱雨會怎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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