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邱晴的腦袋完全空白,不曉得這是什麽,她張大嘴,恐懼地看著姐姐。


    邱雨猶想說話,嚅動嘴唇。


    邱晴撥開她的手,看到她腹部有一個烏溜溜的小洞,液體自洞口冒泡湧出,這是血,邱晴忽然明白了,血。


    這是子彈孔,邱雨中了槍。


    邱晴頂梁骨裏走了真魂,渾身寒毛豎立,她不知邱雨如何能支撐著回到家裏。


    她緊緊摟住姐姐,嘴巴附在她耳邊,「我去召警,馬上送你進醫院。」


    邱晴低下頭,邱雨正伸出手來拉她,「不要,」她微弱地說,「不要讓他們把我帶走,這是我的家。」


    邱晴急痛攻心,「誰,誰傷害你?」


    邱雨籲出一口氣,像是在微笑。


    「麥裕傑在哪裏,他為什麽不保護你?」


    她已經聽不到,「我說過照顧你就照顧你。」


    「姐姐,姐姐。」


    「我十分疲倦,」邱雨喃喃說,「握住我的手。」


    邱晴整個人伏在姐姐身上,「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邱晴嗚咽著抱緊姐姐,從未試過這般無助,隔一些時候,她聽見輕輕的「卜」的一聲,邱雨不再動彈。


    邱晴緩緩坐起來,握著姐姐的手。


    邱雨的臉微微後拗,小小麵龐異常潔白,雙目半開半閉,像是看到什麽令她歡喜的事物,她仿佛隻得十歲八歲模樣。


    這時候,有人輕輕推開門,走進屋來,是朱外婆,她很鎮定很溫柔地說:「啊,邱雨回來了。」


    是朱外婆的主意。


    她替邱雨穿上新娘禮服,大紅繡金盤花,因為「邱雨一直想結婚」。


    麥裕傑走進靈堂,邱晴硬要推他出去,爭執不下,朱外婆緩緩走過來,指著他說:「讓他站在這裏。」老人的權威受到尊重,邱晴退到一邊。


    麥裕傑臉容憔悴,雙目布滿血絲,邱晴別轉麵孔,不去看他。


    席中隻有兩位客人。


    曾易生與他的師傅馬世雄。


    邱雨一向喜歡熱鬧,今日她要失望了,邱晴記得她與許多許多朋友,搓起牌來可以開三四桌日夜不停,有人退出,馬上有人接上,今日這些人全部沒有來。第五章邱晴已經忘記幾許日夜她沒有闔上眼睛,看上去樣子大概不會比麥裕傑好多少。


    終於,外人都走了,隻剩下她與麥裕傑。


    朱外婆坐在他們當中。


    她輕輕說:「我聽人講,那夜有人持械上按摩院尋仇,邱雨硬是撲出來替你擋了一槍。」


    麥裕傑混身震動。


    「不然的話,躺在這裏的就是你了。」


    他不語,完全認罪。


    「我又聽說,在這之前,你要與她分手,她也已經答應,沒想到臨走之前,還要再救你一次,麥裕傑,她待你真正不薄。」


    麥裕傑麵孔痙攣,年輕的他在該剎那忽然想起第一次在舞場見到邱雨的情形,那奇異的一夜叫他永身不忘。


    他上小舞廳去找舊時手足,正坐著在等,有一大幫提照相機的人擁簇著一名女子上來,擾攘半晌,原來是新聞記者採訪被前任男友淋硝鏹水的舞女。


    那無膽匪徒手顫顫撒上藥水,隻有幾滴淋在女方手臂上,那年輕的女子正潑辣地、生猛地形容她如何以第一時間通知警察來抓了人走,同時伸長手臂,展覽給眾人參觀。


    硝鏹水腐蝕過的地方有幾點紅斑,在雪白的肌膚上看去似濺出來的胭脂,一點兒不覺可怕。


    在這個時候,那女子忽然抬起眼睛,看到了躲在角落裏的麥裕傑。


    一年後她才這樣形容:「舞廳一角怎麽會蹲著一頭狼!」


    他們是這樣認識的。


    女子手臂上的紅斑還沒有痊癒他倆已經知道會長時期在一起生活。


    麥裕傑的雙目更紅,麵孔扭曲,隻是說不出話來。


    外婆對他說:「現在邱晴沒有親人了。」


    原來是為她說項,邱晴冷冷答:「我還有同胞兄弟,我不需要這個人憐憫。」


    外婆看著她,「這人是你的姐夫,他會照顧你。」


    「我不需要他,或是他的世界,看我的姐姐就知道在他身上可以得到什麽。」


    麥裕傑張開嘴想說話。


    邱晴指著他,「不準你說一個字辱及我姐姐,今夜你沒有發言權。」


    地板擦過又擦,棕色油漆早已剝脫,露出木料原色,本來藏著汙垢,看不出來,邱晴揀有血跡的地方特別用力洗得發白。


    事後才發覺洗出一個模糊的人形來,邱雨是永遠躺在那裏。


    深夜邱晴醒來,有時仿佛可以聽到幾個人的呼吸聲,她反而覺得十分有安全感,擁著被褥聽一會兒,再度入睡。


    曾易生來探訪她,一開口便說:「今天我休假。」


    此地無銀三百兩。


    邱晴呆呆地看著他,已經沒有力氣掙紮,她隻是輕輕問:「有何貴幹?」


    「我路過這裏,順道看看你。」


    「很少有人路過城寨。」邱晴出奇地溫和。


    他們在天台坐下。


    秋天了,空氣略見清慡。


    曾易生說:「這個夏季又長又苦。」


    他講得再正確沒有。


    曾易生忽然說:「城寨內無罌粟種植,無煙土生產,都自外邊運進來,地方本是幹淨的地方,不應對它有任何偏見。」


    邱晴把手臂抱在胸前,有點兒感謝他為她的出生地說話。


    「這個夏季,你不知道瘦了多少。」


    邱晴不語。


    「我知道你已念完預科,可願意接受我介紹工作?」


    邱晴的心一動。


    「抑或你還有其他計劃?」


    「我打算找我兄弟。」邱晴不由得向他透露心事。


    曾易生一愣,他不知她還有親人,隻得不露聲色,要徹底了解這個女孩子,談何容易。


    邱晴輕輕說:「姐姐離開之後,我才明白要把握時間。」


    「你若需要幫忙,應該知道到何處找我。」


    「謝謝你。」


    「不客氣。」


    隔數日,邱晴照著地址找上門去。


    那天她穿著小小白色外套,長發編成一條辮子,藏青色裙子,外表與一般女學生無異。


    大夏司閽並沒有注意她,邱晴順利找到十六樓甲座,便伸手按鈴。


    半晌,才有穿製服的女傭啟門,和氣地問找誰。


    「貢心偉。」邱晴說。


    「他到圖書館去了。」


    邱晴剛想告辭,那女傭又說:「請進來等一會兒,他說過回來吃中飯。」


    邱晴點點頭。


    女傭把門打開,邱晴眼前馬上一亮。


    竟有這樣好風水的住宅,邱晴暗暗讚嘆,寬敞的客廳接著一個大露台,欄杆外邊便是維多利亞港與九龍半島全景,同哺土卡上看到的香港一模一樣。


    邱晴緩緩坐下。


    沒想到哥哥在這般美好的環境裏長大。


    女傭給邱晴斟出一杯茶,捧一疊雜誌放她麵前,讓她舒服地等候。


    生命從來不是公平的,得到多少,便要靠那個多少做到最好,努力地生活下去,邱晴最明白這個道理。


    環顧室內家私簡潔素淨,一塵不染,玻璃茶幾晶光雪亮,靜寂一片,氣氛祥和舒適。


    邱晴忍不住想,假如姐姐與她也在這裏長大,會是什麽樣子。


    她渴望見到貢心偉,他可以解答她的疑團。


    本來等人是最吃力的一件事,但邱晴窩在沙發裏,卻非常自在。


    偌大的公寓裏好像沒有人,她要坐多久,便坐多久。


    茶幾上有一份未經打開的報紙,頭條新聞用紅字印著:「億萬探長引渡途中潛逃」。


    邱晴的目光被吸引過去,剛欲細讀,背後傳來一聲咳嗽。


    邱晴轉過頭去,看到一位中年婦女微微笑看著她。


    邱晴連忙站起來,「貢伯母,你好。」這想必是女主人了,「我叫邱晴。」


    果然猜得不錯,「你也好,可是心偉遲到?」她走過來坐下。


    「沒有,」邱晴答,「是我路過,上來問他借書。」


    「哪一本,我替你拿。」貢伯母像是頗喜歡她。


    「不用了,下次吧。」邱晴想告辭。


    「你是他同學吧,心偉他也該回來了。」


    貢伯母穿件舒適的洋服,五官端莊,態度舒泰。


    邱晴很喜歡她,心偉有這樣的母親真幸運。


    她滿意了,站起來說:「伯母,我下次再來。」


    「邱小姐,吃過早點心再走。」


    「不客氣,我還有點事。」


    貢太太把邱晴送出門口。


    到了樓下,才鬆一口氣,迎麵走來一位神清氣朗的少年人,穿白衣白褲校服,襯衫口袋上繡著名校的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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