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晴臉色稍霽,「我說兩句就走,你們不必遷就我。」


    「已經打了兩日一夜,大夥都筋疲力盡,趁機收篷也好。」


    室內煙霧瀰漫,邱晴推開長窗透氣。


    邱晴許久沒有在陽光底下看過姐姐,這是罕有的一次,她的長髮枯燥折斷,皮膚黯然無光,褐色眼珠失去往日神采。


    邱雨厭惡地用手擋住眼睛。


    邱晴與姐姐到客廳坐下。


    她本來發過誓不再上門,今天又來了恰恰叫她看到姐姐顏容憔悴。


    邱晴不敢提自己那筆,隻是問:「你身體不好?」


    「瞎說,」邱雨打個嗬欠,「你有什麽話快說,我就要睡了,累得不得了。」


    「姐姐,你這樣日以作夜,行嗎?」


    「為什麽不行?」邱雨訕笑,「我有錢即行。」


    「這樣不健康。」


    邱雨笑得前仰後合,啊哈啊哈。


    邱晴不理,「你要注意身體。」


    她替姐姐攏一攏長發,摸上去,感覺如枯糙。


    邱雨催說:「你有什麽話說?」


    邱晴看著姐姐的臉,這是張沒有生氣的麵孔,邱晴不忍多說,她低下頭,「快餐店開除了我。」


    「謝天謝地,你要做事,還不容易,阿傑現在開地產公司,登報請人,我叫他給你當經理。」


    邱晴不出聲,至此她的怒意全消,隻是握著邱雨瘦削的手。


    女傭捧來一碗雞湯,邱雨一口喝幹,又打一個嗬欠。


    明明錦衣美食,卻日漸凋謝。


    邱雨微笑,「你畢業了是不是?瞞著我,想考大學?」


    邱晴不語。


    「我們的新房子在裝修,有一間空房,專門為你準備,希望你搬來住。」


    姐姐什麽都不知道,她根本不曉得發生過什麽事,從前機靈聰明的邱雨到什麽地方去了,抑或今日她假裝胡塗?


    她伸一個懶腰,眼皮沉重。


    邱晴隻得說:「我先走了。」


    剩下的假期,邱晴在便利店做售貨員,再也沒有與任何人說過一句半句閑話。


    每天下午四點鍾,麥裕傑總是進來買一包香菸。


    邱晴視他如陌路人,默默地招呼他,假裝不認識他,麥裕傑也不多話,取過香菸即走,像是見過邱晴,已經滿足。


    另外一個店員問邱晴:「他是什麽人?」


    邱晴答:「我不知道。」


    「他有沒有約會你?」


    「我不與陌生人上街。」


    「他看上去英俊之極。」


    「是嗎,我不覺得。」


    開學之後,邱晴仍然在周末回店幫忙,一日正忙著沖咖啡,有人叫她。


    她抬頭,看到曾易生。


    邱晴有點訝異,「你怎麽知道我在此地?」


    「朱外婆告訴我。」他雙手插在口袋裏,微微地笑。


    噫,莫非曹靈秀已遠赴茱莉亞學院攻讀。


    「城寨那篇論文你已經順利完成?」邱晴邊忙邊問。


    「是,拿了甲級分數。」


    「可打算寫續篇?」


    他忽然說:「邱晴,過幾天我們家就要離開本市。」


    邱晴很鎮定,「旅遊還是移民?」


    「移民到英國倫敦。」


    經理在另一邊大聲叫邱晴到儲物室幫忙。


    邱晴說:「對不起,我要去做事。」


    「今晚我在門口等你下班。」


    邱晴點點頭。第四章近七點左右,曾易生不錯是來了,身邊卻跟著白裙子。


    真像個白色的幽靈,無處不在,將來結了婚,想必跟得更貼更牢,如影附形,如附骨之蛆。


    邱晴厭惡地自後門溜走,她沒有赴約,她覺得沒有話要對曾易生說,她決不肯擔任甲乙兩角其中一角,輪流登場;要不,從頭演到尾,吃力無所謂;要不,罷演,她是這麽一個人。


    沒想到曾家幹得這麽好,步步高升,如今儲夠資格移民去做寓公。


    終於要與這笨人道別。


    以後的晚上,每次聽見飛機升空那尖銳震耳的引擎咆吼聲,邱晴便想,曾氏一家是否在這隻飛機上?


    秋去冬來,朱外婆把手工業搬到天台去做,爭取陽光,邱晴有時陪她。


    手工業也有潮流,朱外婆現在做的是編織夾花毛衣,酬勞非常好,同做塑膠花不可同日而語。


    紅色底子,織出一隻隻黑色的小狗,配金色紐扣,三天便織好一件。


    邱晴躺在天台石板上打瞌睡。


    「外婆你有沒有見過我父親?」


    「跟你講過千百次,沒人知道你生父是誰。」


    「我長得可像他?」


    「沒有人知道。」


    「真奇怪,沒有父親也會長大。」


    「我父母都沒有,還不是照樣活到六七十。」


    邱晴失笑,轉一個身。


    天台的門被推開,三個高大男子上得來見人便問:「誰是邱晴?」


    邱晴一骨碌站起來,「我。」


    「請跟我們合作,接受我們問話,」他們前來展示身份證明,「我們是廉政公署職員。」


    邱晴心底「哎呀」一聲,來了。


    朱外婆亦站起來,紅色毛線自膝間掉下,滾得老遠。


    邱晴帶他們下去,開了門。


    「你一個人住這裏?」他們問得彬彬有禮。


    真的不一樣了,在邱晴記憶中,跟著藍應標走的那票人,見了人習慣吆喝,根本不講規矩禮貌。


    其中一人取出一張十公分乘十五公分的黑白照片,「請告訴我們,你可認得照片中的人。」


    邱晴雙眼落在照片上,相中人是藍應標。


    她已經練習過多次,很平靜地答:「我不認得。」


    「我們有線報說他曾經時常在這裏出入。」


    「我不記得,也許他是我母親的朋友,家母交遊甚廣。」


    「令堂去世有多久?」


    「快兩年了。」


    其中一位年紀比較輕的端張椅子坐在邱晴麵前,「你肯定不認得這個人,從來沒有見過他。」


    「是。」邱晴一點兒表情也無。


    「令堂過身之後他再也沒有來過?」


    這個問題多麽狡猾,邱晴眼睛都不眨,「家母去世後,這裏沒有招呼過客人。」


    陋室空空,一目了然。


    「你有沒有收過外地寄來的郵包信件匯票?」


    「我家在外地沒有親友。」


    那年輕人溫和地說:「如果我們需要進一步問話,希望你協助。」


    「但是我什麽都不知道。」


    他仍然維持那種語氣,「人的記憶力很奇怪,一時想不到的東西,日後也許會浮現。」


    邱晴冷冷答:「許多老人家都有這個毛病。」


    那年輕人訝異了。


    如此陋室,住著出色的明娟,已經罕見,她居然還這樣聰明。


    他取出一張卡片,放在桌上,「我叫馬世雄,有事的時候,請與我聯絡,譬如說,你忽然見到一個不應該在這一帶出現的人,或是,你忽然想起一些什麽,要與我們商量,都歡迎你打這個電話。」說完他站起來。


    邱晴不語,尾隨他們身後,把他們送出去。


    回來她把精緻的卡片收到抽屜裏。


    竟有那樣整潔的男人,曾易生已經非常整齊,卻還有所不及,那調查員的皮膚,頭髮、衣著,全部一塵不染,雙手伸出來,還帶著藥皂氣味,這樣的人,無異是有點潔癖的,怪不得要從事這個行業,想必不能容許社會或任何地方藏汙納垢,邱晴想到這裏笑出來。


    在街上,那一組調查人員在交換意見。


    「你可相信她?」


    「一點都不,全九龍城的人都可以告訴你,她管藍應標叫爹爹。」


    其中一名有點納罕,想很久才問:「喝什麽水才會喝出那麽標緻的女孩?」


    有人馬上訕笑:「你也搬進來住吧,隻可惜那口古井早已封閉,還有,先是這條巷子,上有水喉電線,下有垃圾汙水,這樣的特色就要了你的命。」


    「但是我卻相信她同藍應標暫時已沒有聯絡。」


    「派人跟一跟她。」


    邱晴很快就發覺了,有人在校門口等她,這一批人跟麥裕傑手下完全不一樣。


    有幾次目光接觸,邱晴向他們頷首,雙方都有點靦腆。


    星期六中午,邱晴放學,看到邱雨在車子裏招她,「快上車。」


    「姐姐,」邱晴大大詫異,「這麽早你起得來?」


    邱雨笑答:「我若多心,就肯定你在諷刺我。」


    「你找我有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們不是天使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亦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亦舒並收藏我們不是天使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