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些不知會不會有更多的人來陪左文恩,也許他們會搭起帳篷,就在街角那裏聚居,燒東西吃,聽音樂,從此發展成為一個小鎮。


    文思實在太愚蠢,但我根本想不出有什麽辦法可以使他離開。


    也許滕海圻可以來把他接走。


    也許警察會勸諭他離去。


    小楊上來,問姬娜借一件比較暖和的衣服。


    我聽見他同姬娜說:「他不肯走,除非韻娜叫他上來。」


    「那麽你去請他上來,叫他喝杯熱咖啡。」


    「他不肯。」


    「我替你裝一杯下去給他。」姬娜說。


    我知道在這個時候心腸一軟,就前功盡棄,因此熬住不發一言,雙目盯住一本詩集。


    「不用了,我看他熬過今夜,一定會倒下來。」小楊憤憤地說,我知道他巴不得放飛箭射殺我。


    「你叫他走吧。」姬娜說,「我不信他是鐵打的,這樣站到幾時去?韻娜是不會軟下來的,我太清楚她。」


    「韻娜,你跟我說清楚,我好叫他死心!」他過來抓住我的手臂。我一手甩開他,「叫他死心。」


    「死你也讓他做一個明白鬼。」小楊怒氣衝天。


    「這麽簡單的一件事,怎麽會被你們弄得那麽複雜?這是我與他兩個人之間的糾紛,你們別理閑事好不好?」我大聲叫,「滾,滾!」我的聲音顫抖著,眼淚汩汩而下。小楊逼我,「為什麽你要使文思痛苦,自己也痛苦?」我伸手抹去眼淚,背著他們良久,轉過頭來,我說:「我出去住。」


    「韻娜,算了,你饒了自己吧。」姬娜說,「外人不明白,我是明白的,你同文思去說一聲,叫他死了這條心。」


    「不去。」我回房間去。


    「你這個不可理喻的女人。」小楊氣憤地離開。


    我躺在床上,太陽穴炙痛,整個人如置身在火裏,唇焦舌幹,心中實在說不出的苦。


    隔許久許久,姬娜說:「他還在那裏。」


    我不答。


    姬娜又說:「下雨呢。」


    我不響。


    「下大雨。」姬娜加重語氣,「他成為落湯雞,恐怕會得肺炎。」


    我實在忍不住,「霍」地站起來,順手抄起一把傘,便衝下樓去。


    他看準我一定會下去見他。


    姬娜說得不錯,是下大雨,文思仍然站在那裏,瘦削的影子如鬼魅,我並沒有與他說話,叫了一部計程車,叫司機開到父母家去。


    我不要看。


    眼不見為淨。


    不然的話,他不生病,我倒是真的病了。我不信他會找到這裏來,這段日子一定要忍下來。


    文思沒有。滕海圻卻找到我。


    他咬牙切齒地罵我:「你會落蠱還是怎麽的?害得左文思這樣子,他一直病到如今!」


    我立刻放下電話。


    全世界都把我當罪人。我不知從什麽地方激發一股勇氣,覺得這是去見左文思的時候。


    我們兩個人都被折磨得不像樣,我認為我要同他攤牌,他要做個明白鬼,就該讓他知道因由。


    我在路上下定決心,握緊拳頭衝上去,心頭熱烘烘。


    這條熟悉的小路,這座老房子,我努力一步步爬上樓梯,他住在三樓,我知道。


    我伸出手來按鈴,又怔住。


    告訴他我的過去?我遲疑。


    我蹲在他門口,很久很久,沒有動作。


    有女傭出來,看到我,嚇一跳,「你,你是什麽人?」


    我悽苦地掩住麵孔,不作答。


    我是什麽人?我是天涯淪落人。


    「快走快走,不然我會報警。」她以為我是乞丐、流浪漢。


    真是報應。


    「我走,我走。」我站起來。


    女傭沒想到我身型那麽高大,再加上形容憔悴,尖叫起來,逃回屋內。


    我呆呆地站一會兒,也覺害怕。


    我是怎麽跑來的?我答應滕海圻要離開文思,如果我食言,他會殺掉我,我保證他會。


    我被寒冷的過堂風一吹,清醒過來。


    我轉身就走。


    「韻娜。」是文思的聲音。我僵住,緩緩側過頭來。


    「韻娜,這真是你?」他問,「這真是你?」他扶著我肩膀,把我身子扳過來,「你來看我?」


    我與他打個照麵,嚇一跳,這是文思?雙頰陷進去,眼睛通紅,頭髮長長,臉色灰敗,我幾乎都不認得他。


    「我的天,」他說,「韻娜,你都變成骷髏了,怎麽這麽瘦這麽黃?」他沙啞著聲音。


    我怔怔地看著他,他也看著我。


    「進來,韻娜,進來。」


    我搖搖頭,掙脫他的手。


    「你有什麽難言之隱?不妨同我細說。」


    我還是搖頭。


    「我要走了。」我的聲音亦是幹枯的,喉嚨如塞滿沙子。


    「這是我這裏的門匙,歡迎你隨時來。」


    我搖頭,手一摔,那條門匙落在地下。


    「韻娜——」他迫近來。


    「你讓我再想想清楚。」我說,「我要再想一想。」


    他拾起門匙,「我把鎖匙放在這條門氈下,你隨時可以來。」


    「太危險了。」我說,「門匙不要隨處擱。」


    「沒有關係,我家裏什麽都沒有。」


    文思苦笑說:「記住,韻娜,這扇門永遠為你開。」


    我慘笑,奔下樓去。


    文思沒有追上來。他隻是在露台上張望我。他不但喜歡我,而且容忍我,他知道對我不能操之過急。


    我找出左淑東的名片,與她約時間,要求見她。


    我需要她的意見。


    她見到我大吃一驚。


    「韻娜,這是你?你把另一半體重投到什麽地方去了?」


    我喝著咖啡,有點瑟縮,往日穿這件大衣已經足夠,現在仍然覺得冷,大約是瘦得太多。


    她說:「有兩種人減磅最快,如有神助。第一種是癌病患者,第二種是感情失意者。」


    我囁嚅問:「你認為,我與文思,是否還有希望?」


    左淑東握緊我的手,「當然,他一直在等你。」


    「我有我的苦衷。」我說。


    「為什麽不說出來大家商量一下?」


    「我不是一個純潔的人。」我遺憾地說。


    「你不會比誰更髒,」左淑東詫異,「你怎麽了?你不像是這麽盲塞的人。」


    「我欠人一大筆錢一大筆人情。」


    「有必要還便還清債務,沒有必要便賴債,我可以幫你,你欠誰的?」


    「一個很可怕的人。」我哆嗦地說。


    她一直握著我的手,使我手暖和。


    「他是誰?」左淑東問,「我不信他三頭六臂。」


    我不響。


    「是他欠你,抑或你欠他?這裏麵的分別隻有一線之隔,很多欠人的人自以為人欠他,又有很多人無端端以為欠人一大筆債要償還,你搞清楚沒有?」


    「你會幫助我?」我問她。


    「我會盡一切力來幫助文思,所以我也必需幫你。」


    「為什麽?」我問。


    她凝視我,隔一會兒才說:「很好,在這種情況之下,你還懷疑我的動機。」


    「對不起,我不得不小心一點。」我說。


    「你已經一無所有,韻娜,何必還疑神疑鬼?」左淑東諷刺我。


    我微笑說:「不,我還年輕,我有時間,我不如你們想的那麽絕望。」


    她半晌才點點頭,「好,好得很,你很強悍,文思需要的正是你這樣的一個人。」


    「那麽說呀,為什麽幫我?我與文思在一起,對你來說,有什麽好處?」


    她思考一會兒,答道:「我愛我兄弟,看到他快樂,我也快樂,他與你在一起很好,所以我要幫你。信不信由你。」


    「我相信你愛文思。」


    「那足夠沒有?」


    我點點頭。


    「你願意見文思?」


    「我內心還是很矛盾。」


    左淑東嘆口氣,「充其量不過是你以前有過一個男人,何必這麽猖介?」


    我很蒼白,「你們太豁達而已。」


    「你不是說過你有的是時間?」


    我雙手抱在胸前,「是,這是我唯一的財產。」


    「讓我去告訴文思,你會願意見他。」她徵求我同意。


    「好的,請說我在考慮。」


    「你們兩個人此刻都似納粹集中營中歷劫餘生的囚徒,皮包著骨頭,雙目深陷空洞絕望。」


    愛的囚徒。


    父親一直問文思怎麽不再上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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