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倆狠狠地對視一會兒,我的眼睛欲噴出火來。


    「好,看在我們兩人的過去。」


    「不用看過去,」我打斷他,「當年你情我願,你並沒有用強。」


    「我可以幫他。」


    「說。」


    「不但幫,而且可以做得不露痕跡,但是他的廠不得不收蓬。」


    我揚起一條眉毛,「為什麽?我知道這裏麵有蹊蹺,你不見得忽然生了善心,今夜你見我,究竟為什麽?」


    滕海圻說:「韻娜,你學聰明了。」


    「別吞吞吐吐的。」我說。


    「我有條件。」


    「什麽條件?不見得是要我重歸你的懷抱?」


    「嗬嗬嗬嗬。」他笑。


    我冷靜地等他笑完。


    他整整表情,「我要你離開左文思。」


    我側側頭,一時間沒有弄明白,不準我見左文思,這有什麽作用?


    我冷靜地說:「但我今日已與文思訂婚。」我伸出手給他看那隻戒指。


    「結了婚也可以分手,這是我的條件。」他很堅決。


    「為什麽?」


    「我沒有義務回答你。」


    「可是你需要我的合作。」


    「你又不是白白與我合作,我給你異常豐厚的報酬。」


    我心中的疑雲積得山那麽厚。


    「為什麽你會付出那麽大的代價叫左文思離開我?」


    他凝視我,隔一會兒才說:「因為你是一個可怕的女人,韻娜,我不想一個大好青年為你毀掉前程。」


    「我可怕?」我盯牢他笑出來。


    「當然,你以為隻有我是魔鬼?我們是一對,韻娜。」


    我覺得蒼涼,因為什麽都給他說中。


    「你並沒有愛上左文思,他是一個天真的孩子,他並不知道你的來龍去脈,你選擇他,隻不過感動於他的癡心。」


    「你低估了我。」


    「不會,韻娜,我太清楚你。」


    「我也很清楚你,你的確不會為了一個大好青年的前途而叫我與他分手。」這裏麵一定有秘密。


    「看,韻娜,我已給足你麵子,這條件你到底接受不接受?」


    我低頭想一想,我沒有選擇,我不能讓父親宣布破產,弄得狼狽不堪,晚節不保,他已六十歲,根本不可能東山再起,滕的插手可以使他多多少少挽回一些麵子,他與母親也有個存身之處。


    「我答應你。」我說。


    「很好。」滕海圻說,「從明天起,你不能再見左文思。」


    我說:「派他到歐洲去三個月好了。」


    「我早已想到,小姐,他將去展覽他的新作。」


    我問:「他是你一手捧起來的人吧。」


    「小姐,你何必知道得太多。」


    「你說得對。還有,我父親的情形已經火燒眼眉毛了,不容再拖。」


    「明天就替你解決。」


    我說:「你真是一個痛快的人。」


    「閣下也是。」


    他送我返家。


    我自嘲地想:七年前,為他要生要死呢,現在如同陌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滕籲出一口氣,「韻娜,你也真狠,我險些兒為你身敗名裂。」


    「險些兒,又不是真的。」


    「我可是捏過一把汗的。」


    「滕先生,什麽都要付出代價,沒有兔費的事,亦沒有偶然的事。」我板起麵孔。


    「這已成為你的座右銘?」他譏諷地問,「沒想到你這麽有學習的精神,這原以為你會心碎而死。」


    他真厲害,無論我如何掩飾,他總有辦法拆穿我。


    「不要把丟臉的事放在嘴裏咀嚼出味道來,老皮老肉的女人是最最可怕的女人。」他加一句。


    沒想到他恨我,同我恨他一樣。


    我們兩個人都掛著笑容,作若無其事狀,但這場鬥爭,剛剛才開始。


    「離開文思,你不會後悔,你們倆根本不適合在一起,你需要一個強壯原始的男人,像香菸gg中的男主角那麽粗獷,可以帶你走遍天下……文思隻是個文弱書生,你不能為結婚而結婚。」


    我覺得好笑,他關心我?


    他說的不愧是至理名言,但出自他的嘴巴,那才是滑稽。


    我看著腕錶,已經十二點多了。


    「在你下車之前,我要你看一樣東西。」


    我抬起頭。


    他伸手解開襯衫的鈕扣,拉開衣襟,「看。」


    我吸進一口氣,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傷痕,在夢中見過多次了,但實際上還是第一次見。


    在他的胸膛上,自左至右,是一條極長的疤痕,肉痕糾結,彎彎曲曲,凹凸不平,鮮紅色像是染上去般,恐怖之至,像影片中的科學怪人,被人剖腹,取走內髒,再度fèng合。


    他很快拉好前襟,很平靜地說:「這便是我付出的代價。韻娜,請不要再以受害人的姿態出現,你並不是為男人犧牲的小女人,你撫心自問,在我身上留下這樣的疤痕,還不足報復?」


    我渾身發抖,用雙手掩住麵孔。


    那一日,我去找他,他來開門,麵孔上還帶著笑,我不由分說,一手拉出刀,出盡吃奶的力氣砍過去……他笑容凝結,用手推開我,鋒利的刀像開膛似劃過他胸口,血如噴泉似湧出來……


    「隻因為我不肯同你結婚。」他靜靜地說。


    我額角冒出汗。我的代價卻是從此活在噩夢中。


    我喃喃地說:「你講得對,我不配再有新生命,我將永遠生存在這骯髒的回憶中。」


    他冷笑,「悉聽尊便,但是你一定要離開左文思。」


    我開了車門,蹣跚回家。


    但……


    但他答應娶我,我心酸地想:我才十九歲,我相信他。我將一切都交出來,什麽都沒剩下。


    依今日的標準來說,我太不夠瀟灑,太放不開,太幼稚。


    但當年我隻有十九歲。第六章我的雙腿打顫,勉強掙紮回屋,倒在沙發上不能動彈,半晌才把父親的白蘭地斟出,一飲而盡。


    母親還沒有睡,在這種情況下,誰睡得著。


    「你怎麽了?」母親問,「出去一趟回來,麵如土色。」


    我索性同她說明白:「媽媽,我同文思的事取消了。」


    換來一大陣沉默,她彷佛已有預感,這件事不會這麽順利。


    我進一步解釋,「他隻有一個姐姐。後來我發現他姐夫是滕海圻。我想這件事還是壓一壓的好。」


    母親一聽這個名字,身子一震,想說什麽,終於沒開口。


    「太巧了。」我說。


    她仍然很沉默,我知道她不好過,故作輕鬆,「我還年輕,大不了到外國嫁洋人,母親,不必為我煩惱。現在流行這樣,許多女明星對婚事都出爾反爾。反正終究一日,我會嫁得出去。」


    母親的目光呆滯而空虛。


    我又斟出小半杯白蘭地,仰頭一飲而盡。


    這個交換條件不算壞,如果手上沒有左文思這張皇牌,父親這次可完蛋了。


    第二天一早我親自到各報館去取銷gg,訂婚事正式告一段落。


    口到家,見到父親精神略佳,坐在床上吃粥,有笑容。


    我立刻知道滕海圻已做妥他的功課。


    我過去問:「有好消息?」


    母親說:「今日祝太太忽然來港一次,你記得那個祝太太?」


    我點點頭,那個自稱純潔天真的中年女人。


    「人家真是大好人,」母親白我一眼,「雪中送炭來了,韻娜,下次見到她,我不準你無理。」


    「怎麽,她打算幫我們?」我明知故問。


    「不但替我們解決燃眉之急,還願意替我們把廠頂下來。」


    「那太好了。」我對滕的安排甚為滿意。


    「我想你父親也該退休了,打滾這麽多年,還不夠嗎?」


    父親不出聲,顯然同母親已經商量過。


    「工人明日就可獲發薪,」母親籲出一口氣,「沒想到事情會圓滿解決,謝天謝地,叫咱們遇見貴人。」


    他們老夫妻緊緊握著雙手。


    滕海圻這麽有辦法,看來我想不遵守諾言也不行了。


    他會把文思調走,以便我們分手毫無痕跡。


    文思知道他要到歐洲去展出,興奮莫名。


    他堅持我同他一起去。


    我一口拒絕:「你去辦公,我跟在身後多麽麻煩,你又不會有空陪我,晚上回來,也早已筋疲力盡,改次吧。」


    對我的冷淡他當然是失望的,但我說得合情合理。


    「去多久?」我問他。


    「要兩三個月。」他有無限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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