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煮給你吃,可好?」


    「媽媽下廚?爹,我們家可真窮了?怎麽到這個地步,媽媽要進廚房?」


    「你別嬉皮笑臉的好不好?」媽媽抱怨。


    「讓她去。」爹看她一眼。


    這樣眉來眼去的,莫非是怕觸到我的痛處。


    我推開房門,走進他們為我預備的房間。


    可憐天下父母心。把房間裝修得如小女孩子的臥室一般。


    我推開窗戶,風景極好。


    到家了。


    回家來了。


    媽媽在身後問道:「還好嗎?」


    「太漂亮了。」我說,「我在紐約那間公寓……」


    媽媽說:「那個地方怎麽好住人,冬冷夏暖,要給你寄錢還不準。」


    「我倒是蠻開心。」我說。


    「韻兒,你真的開心嗎?」媽媽湊過她的麵孔,顫巍巍,含著眼淚說。


    我最怕這一招。


    所有的媽媽,都專愛來這一招。


    別的慈母我不管,我這位令堂還是當年嶺南大學的高材生,我感覺受不了。


    「我非常快樂。」我毫無誠意地說。


    「韻兒,你要說老實話。」


    「媽媽,說真的,做人怎麽會快樂呢,正如那位祝老太所說,既聰明又健康再加上美麗兼有上進心,一次錯誤,也足以致命,你就別理這麽複雜的事吧,讓我苦樂自知豈不是好?」我苦苦哀求,「讓不快樂繼續腐蝕我短短的一生吧。」


    母親反而被我引得笑起來,「你在做什麽?吟新詩?」我與她笑作一團。


    父親不放心,推門進來,向母親使一個眼色,「不要同女兒多說,讓她休息。」


    「同你說多三句話就沒正經起來。」母親抱怨。


    「這是一個太滑稽的世界,母親,我無法板著麵孔做人,四周圍都是卡通人物,試想想,那麽多人公開標榜他是純潔的,我能不笑嗎?」


    但我確有點歇斯底裏。


    爹說得對,我緊張,我用手掩住麵孔。


    「你倦了,」母親說著站起來,「睡一會兒。」


    我點點頭。


    她讓我一個人留在房裏,我看著天花板一會兒,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看到一個女郎坐在我小書桌前看雜誌,長髮披肩。我輕輕叫她,「姬娜。」


    她轉過頭來,「醒了?」


    我撐著坐起來,摔摔頭,微笑問:「好嗎?」


    「姑媽叫我來的,說你到了。」


    她看上去身光頸靚,一張麵孔上的化妝紅是紅,白是白,益發襯得眼睛雪亮,輪廓玲瓏。


    「氣色很好哇。」我輕說。


    「你呢?好不好?」


    「過得去。」


    「姑媽說你很緊張。」


    「他們先緊張,情緒影響我。」


    「你也該回來了。自我放逐已七年,況且姑丈身體也不好。」


    「不至於那麽嚴重,」我說,「他們不過是想我回來。」


    「你藉此回來,也是好的。」姬娜說。


    在一隻小小的水晶檯燈照耀之下,我抱著雙膝坐床上,姬娜反轉椅子向我坐,下巴支在椅背上。


    一切像十年前一般,什麽都沒有變,當中的十年沒有過,我們仍然是小女孩子,關在小房間內談心事。


    我嘆一口氣。


    「你還是老樣子。」姬娜說:「過去的事最好忘記它,一切從頭開始。」


    「打什麽地方學來的老生常談?」我輕笑。


    「我勸你不必神經兮兮地強顏歡笑,自己的父母,有什麽不明白的。」


    我不出聲。


    「像現在這樣自然就好,有話就說,沒話就不要說,千萬不要勉強。」


    我說:「要是我不故意振作,如此落落寡歡,他們又要擔心,我的處境很困難。」


    「我同你介紹一些新朋友。」姬娜說。


    我苦笑,「新朋友我很多。」


    「不是你那種,是真正可以傾談的那種。」


    「傾談什麽?我之過去?希祈他們了解?」


    「不可如此悲觀。」


    「我並不希望別人原諒我,」我說,「我一切錯失,自有我自己承擔,與人何憂。」


    「太偏激了。」姬娜溫柔地說。


    「你是我,你會怎樣做?事情不臨到自己頭上,是永遠不會明白的。」


    「我明白,跟我出來走走,我每個周末都有節目,你當散散心也是好的。」


    我問道:「是我母親托你的?」


    「一半一半,」她側側頭,「但我們是好朋友,記得嗎?」


    我與她擁抱。


    「第一步,我們要出去替你買衣服。」


    我笑,「這是你生平第一興趣。」


    她也笑了。


    姬娜走的時候我好過得多。


    菲傭煮的小菜並不是太可怕。


    怎麽會比我的手勢更恐怖呢?吃自己煮的食物七年,苦不堪言。


    母親不安地問我:「韻兒,你在想什麽?」


    我說得對不對?我不停說話,他們思疑我神經質,不出聲,又怕我心中有事。


    我伸一個懶腰解嘲。


    稍後我聽見父親輕輕責備母親,「你怎麽老盯住她?放鬆一點,不然她一聲吃不消,又跑掉七年,再回來時你我骨頭都打鼓了。」


    母親不說什麽。


    我輕輕關上房門。


    如果,如果我覺得壓力太大,我必須要自救,立刻離開這個家,所以父親是對的。


    姬娜對我真正關心,第二天就開始帶我出去散心。


    對牢她我不必做戲,精神完全鬆弛,幹脆拉長麵孔,由得她去忙。


    許久沒有回來,這個城的一切都變了,變得更熱鬧更繁華,連以前那種暴發的土氣都消失,美麗的人們麵孔上都略帶厭倦享樂的神氣。


    我很欣賞這一點進步。


    無論在什麽地方,我總是跟在姬娜身後,不聲不響,光掛住吃。


    我胃部的空虛似乎比我的心中的需求還要大,我想用食物來溺斃我的煩憂。


    姬娜的朋友與她自己屬同類,都長得漂亮,家裏小康,賺得月薪用來打扮及吃喝,很天真活潑,眼高於頂,甩不掉小布爾喬亞的包袱,喜歡踏著不如他們的人去朝拜超越他們的人。


    為什麽不呢,他們有他們的世界。


    姬娜感嘆地說:「實在嫌他們膚淺,並沒有出色的人才,然而不同他們走,又不知跟什麽人來往。」


    我說:「二十多歲的男人……男人總要到四十歲才會表現出色,非要有了事業不可。」


    「四十歲?隻怕女兒都同你我差不多大呢。」她頹然。


    「少女姬娜的煩惱?」我取笑她。


    「咄。」她笑出來。


    這樣子吃菜跳舞一輩子都不管用,誰也不會同誰結婚。


    「你覺得他們如何?」


    「沒前途,」我搖搖頭,「這群人太狷介太無能。沒有一個具資格成家立室,除非你願意一輩子坐在寫字樓中工作貼補家用。這班人又挺不安分,愛死充場麵,不講實際。在一起說笑解悶是可以的,誰也不會更進一步表示什麽。」


    「沒有這樣悲哀吧?」


    「除非老人家駕返瑤池派彩給他們。否則,他們還打什麽地方找錢來置家?」


    「老人家?有些父母的精神比咱們還好,打扮比我們還時髦。」


    我哈哈大笑起來。


    「你似乎並不擔心。」姬娜推我一下。


    「你知道我,我是打定主意抱獨身主義。」


    「也不必,」她說:「看緣分怎麽安排吧。」


    「這個地方真令人蒼老,年紀輕輕講起緣分來。」我微笑。


    不過姬娜仍然天天出去同這班人泡。


    我則在找工作。


    薪水偏低,而且我回來得不合時,許多人都緊縮開銷,奔波數月,並沒有結果。


    母親不停與我說道:「要是嫌悶,先到你爹那裏去做著玩。」


    我是一個持牌會計師,她卻同我開這種玩笑。


    而號稱心髒不勝負荷的爹,見我回來,安靜無事,早已回到公司不定時工作。


    母親沒發覺我心蒼老,一直鼓勵我出去玩,我也樂得往外跑。


    開朗的姬娜給我許多陽光,像:「今天你一定要出來。」


    「又有什麽好處?」我笑問。


    「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開店,舉行酒會,你一定要來。」


    我啼笑皆非,漂亮的女孩子到處受歡迎,她有沒有帖子人家都會放她進去,故此變本加厲,還要帶了我去。


    我說:「如此藤牽瓜,瓜牽藤,一百張帖子足足帶一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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