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的院子種有鬆樹, 竹子跟梅花, 正因為“歲寒三友”一詞而得了這個題字。


    這邊還未落座,就聽見一聲熟悉的大笑傳來, 院子外頭有人道:“小平平, 你還不出來!”


    無奇聽到這個聲音,先是一愣,繼而笑道:“小舅舅?”


    彭老夫人早聽出來了, 雖有點意外, 可她也習慣了阮聽雪的做派,便也笑著說:“這個胡鬧的家夥總算知道回來了!倒是巧的很。”


    無奇剛下台階, 就見阮聽雪從外一陣風似的快步走了進來,且走且目光炯炯地打量,一眼看見無奇,便雙眼一亮笑容可掬地叫道:“小平平!”


    無奇雖然跟阮聽雪親近,可到底還沒忘了禮數, 且走且行禮要拜見:“小舅舅!”


    阮聽雪不等她拜下去便將她拉起來,又把她認真地打量了會兒,笑道:“好好,小丫頭!比先前更加出落了。”


    才說了這句,那邊彭老夫人笑歎道:“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我昨兒還念叨你該回來了,事先竟也不叫人送個信兒!”


    阮聽雪忙上前有給老夫人行了禮,才道:“本來是要送信的,隻是有一件事耽擱了。聽說平平來了,才緊趕慢趕地回來。”


    這一家子寒暄的時候,春日在旁邊看著,她是第一次見阮聽雪,見這人麵容俊美氣質高貴,看得出是個從小錦衣玉食長大的公子哥兒,細瞧,眉眼上跟無奇略有幾分相似。


    不過,春日隻打量了阮聽雪一眼,忽然便將目光投向了院外。


    她臉色微變,有些疑惑地看著院門口,脊背上悄然地有些許冷意。


    春日是習武之人,自然有一些常人所不及的本能。


    但她不曉得自己為何會在這與世無爭的寺院內,生出一種如臨大敵似的感覺。


    像是為了回答她的疑問,阮聽雪道:“對了,娘,這次我出門,認識了一位好友。”說到這裏他轉身看向院門處:“君兄,快請進來!”


    話音剛落,就見有一道魁偉的身影從院門處走了進來。


    來人身著黑色府綢的寬綽道袍,額頭上戴著同色網巾,看似正是而立之年,相貌堂堂,氣質沉穩。


    他有一雙隱隱帶笑的眸子,看似溫和親切,可是仔細看去,卻能瞧出底下潛藏的涼薄。


    此人徐徐而行,似閑庭信步,雲淡風輕,可又像是每一步都攜風帶雨,一招手就能揮斥方遒。


    春日盯著這人,隱隱地竟有種莫名的毛骨悚然之感,她很不舒服,可偏不知道這不舒服從何處而來。


    而這人才進門,目光掃過在場眾人,從春日麵上跳過,最後落在無奇身上。


    無奇正在想自己的小舅舅結交的是什麽人物,本以為是跟阮聽雪一樣的風流不羈的,可是眼見這人出現,通身的氣派沉穩莊重,相貌也端正英武,倒不像是那種會胡作非為的。


    端詳中此人已經到了亭子前,他向著彭老夫人拱手深揖:“晚輩君遙,給老太太請安。”聲音渾厚,氣息十足。


    彭老夫人含笑凝視著麵前的青年:“君先生不必多禮,快快請起。”


    君遙垂手起身,麵上帶著三分笑意,道:“晚輩來的冒昧,還請老太太莫怪。”


    彭老夫人笑道:“君先生何必這般說,聽雪在外頭時常會結交些高人奇士,三五不時帶人回來我也已經是見怪不怪了。不過,君先生看著氣宇不凡,卻跟之前的泛泛之輩不同,不知是怎麽跟劣子相識的?”


    阮聽雪在旁邊笑嘻嘻的,聞言道:“母親,何必當著君胸的麵兒貶我呢?”


    君遙微笑道:“不瞞老太太,我跟阮兄也算是氣味相投一見如故罷了。”


    說到這裏,知客僧見機跳出來,請眾人到齋房內坐了說話。


    於是大家一起轉到就近的積馨齋,春日原先隻不遠不近地跟著無奇,此時便走到她的身後,寸步不離。


    進了齋房之中,小和尚送了茶果等物。大家也都各自落座。


    阮聽雪又指著無奇向君遙道:“這是我的外甥女兒,你瞧瞧她的人品如何?”


    無奇窘然:“小舅舅!”


    彭老夫人也嗬斥阮聽雪:“沒規矩!”


    阮聽雪笑道:“母親,君兄不是那些拘泥於世俗規矩的人。不打緊的。”


    無奇向著聽雪瞪了眼,隻好起身行禮,以“君先生”稱呼。


    還好她不是那種羞羞怯怯的女子,早就習慣了公事應答,雖然心內窘迫,依舊落落大方,從容自在。


    君遙笑著還禮,望著無奇道:“怪不得聽雪兄一路上讚不絕口,在下雖然才同姑娘相見,但大名卻已經如雷貫耳了,倒是聞名不如見麵,果然是出塵脫俗,令人耳目一新。”


    無奇幹笑,同時心裏微微地一晃。


    原來有那麽一刹那,她看著君遙的眼睛,倒似乎有一點點“似曾相識”。


    可再度細看,又排除了心中的猜疑。


    於是避開他的目光,無奇心想:“這姓君的看著像是個正人君子,又像是個假道學,沒想到人不可貌相,實際上也跟小舅舅一樣不羈而且油嘴滑舌,果然是物以類聚啊。”


    無奇便問阮聽雪:“小舅舅,聽說你是去鳳陽的大龍覺寺看佛光了,可看到了嗎?”


    “此事說來話長,”阮聽雪道:“前些日子大龍覺寺得了一卷珍貴佛經,到了夜晚,佛經就會散發燦燦的霞光,所以我才跟幾個朋友好奇過去。然而蹲了幾天,卻並沒看到有什麽佛光,本來想求主持讓我們看看那卷藏經,那主持吝嗇,竟始終不許,且怕人行為不軌,還特意讓武僧把經書置於藏經閣鎖起來,且安排了人看守,實在叫人掃興。”


    彭老夫人聽了搖頭道:“你還敢說人家掃興,怎麽不說你們強人所難呢?那種珍貴的佛經自然是容不得任何毀損的,若輕易給你們看了,倘或有個萬一,你們可怎麽賠呢?”


    阮聽雪攤手笑道:“我們又不是不知道藏經的寶貴,怎會去毀損……不過現在說什麽都晚了,想給我們看都不成了。”


    彭老夫人不懂這話:“你又說什麽呢?”


    阮聽雪唉聲歎氣道:“就在我們要下山的那天,大龍覺寺裏走了水,那藏經閣也給燃了,把我們都嚇壞了,事後查看,那卷《陀羅經》也沒了……想必是給燒毀了吧。”


    彭老夫人甚是驚愕:“竟有此事?”


    旁邊的知客僧一直沒吱聲,聽到這裏終於忍不住陡然色變,竟失聲道:“阿彌陀佛,真真可惜的很,其實我們也早知道此事,據說那卷《持世陀羅經》是當初三藏法師西遊之後,手譯而成,是三藏法師的真跡,可謂是佛門無上至寶了。我們主持原本打算改日沐浴熏香,親自去大龍覺寺請求過目一觀呢,其他的還有幾位高僧也意欲前往,如今若是經書被毀,實在是佛門劫難,主持知道隻怕更要痛心疾首了。”


    他歎息了幾句,竟然無心再陪客,告罪道:“幾位施主,請恕我失陪,小僧要去將此事告知主持。”說完後便匆匆地轉身去了。


    無奇卻又問道:“好好地怎麽會走水?”


    阮聽雪道:“誰知道,多半是那些和尚不小心,或者飛了燈花,或者歪了香油之類。所以說他們沒先見之明,非得把書藏起來,若是公然拿出來也自無事了,虧那老和尚還說什麽‘自是天數’,簡直是自欺欺人嘛,他難道不心疼的。”


    無奇聽到這裏笑問:“那之前傳說的佛光又是怎麽回事?竟沒頭緒了?”


    阮聽雪道:“可不是嘛,之前鬧得好大的聲勢,引得我們這些人都跑去看,誰知竟無疾而終,還把本好好地經書都燒了。”


    “你們親眼看見……藏經閣燒起來的?”


    “是啊,那晚上本來都睡了,聽到和尚們吵嚷,趕緊跑出來,卻見藏經閣的半個角都燒壞了,幸虧救的及時,雖然如此,讓人想起來還是不由捏一把汗啊。”


    無奇便不再說話了,低下頭想了會兒,嘴角一挑。


    君遙在旁邊望著她,突然問道:“平平在想什麽?”


    “啊?”無奇嚇了一跳,倉促看他一眼:“我、我沒想什麽啊。”


    君遙不置可否地笑道:“哦,看你若有所思的,還以為想到了什麽。”


    無奇皺皺眉,深看他一眼,卻見他似笑非笑,眸色諱莫如深。


    本來阮聽雪及時趕了回來,無奇很想趁機去琅琊山上轉個遍,但是老太太還在這裏,何況聽雪才回來,自然不能即刻再扔下彭老夫人。


    於是中午大家在琅琊寺內吃了齋飯,準備小憩之後便行下山,改日再來遊逛。


    無奇跟聽雪陪著老太太歇下,聽雪便對無奇使了個眼色,兩人走到外間來。


    他們從積馨齋到了三友亭內,無奇便道:“小舅舅,這次回來,不會又要跑出去了吧?”


    “不了不了,何況你也在這裏,正好咱們甥舅兩個相處相處。”阮聽雪笑道。


    無奇哼道:“你少說這個,回頭別又賴我,說我拉了你的後腿,絆住你不許你出去遊逛。”


    阮聽雪輕輕點點她的腦門:“小丫頭,沒大沒小的啊。”


    無奇打開他的手,聽雪卻越看越覺著可愛,忍不住又擰了擰無奇的腮。


    “你別弄我的臉,”無奇嚷嚷,“我掐你了啊。”


    阮聽雪笑著收手,又歎了口氣道:“其實不是為你,我隻是暫時的確不想出去了,經曆了那種事,心裏有些後怕。”


    “什麽、經曆那種事?”無奇疑惑地忙問。


    阮聽雪跟無奇最對脾氣的,加上他的性子又開朗跳脫,所以有話並不瞞著無奇,他見左右無人,便道:“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可記得不許跟任何人說。”


    見無奇答應了,阮聽雪便拉著她,兩人坐在亭子裏的美人靠上,聽雪才低聲道:“先前當著老太太的麵兒,我其實沒敢說實話,大龍覺寺藏經閣失火的那天,我並不是站著觀望的,我本想衝進去把經書搶出來,不料到底高估了自己,勉強摸到近前,便給濃煙熏得睜不開眼,差點失足從欄杆上翻下來,是君兄他及時地將我拉住,這才無礙。”


    無奇幾乎驚跳起來:“小舅舅,你也太衝動了!沒受傷嗎?”


    “好好的呢,”阮聽雪拍拍她的手安撫道:“我隻是太心疼那本珍貴的經書,又見那些和尚們一個個膽小怕死不肯進去搶救,所以氣不過……你千萬別告訴你外祖母。”


    無奇道:“我當然不會跟她老人家說,難道讓她老人家為你擔心嗎?”


    阮聽雪笑著拍拍她的肩頭道:“我知道你最聽話最乖的了。”


    無奇哼了聲:“可你得答應我,以後別再這麽冒險衝動了。那本經書未必有事,你卻差點喪了性命……簡直不知該找說理去了。”


    阮聽雪聽出了異樣:“你、你說什麽?為什麽說經書未必有事?”


    無奇也先看了看院子裏並無旁人,才悄聲道:“其實在殿內你講述大龍覺寺佛光以及經書的時候,我就覺著奇怪了。”


    “怎麽奇怪?”


    無奇道:“這佛光的事情恐怕是無稽之談,但佛光之事為何竟傳的這樣熱鬧,照你的說法竟還引了不少人前往觀看。我推測是有人故意放出的謠言,為的就是把人都吸引了過去。”


    “故意的……引我們去?為何?”


    “就是想讓所有人知道那本三藏法師手跡的《陀羅經》罷了,而散播謠言的人,應該就是大龍覺寺之人。”


    阮聽雪驚愕:“這、我更不懂了,你說是那些和尚造謠佛光?他們圖什麽?難道是引我們去看經書又不給看?”


    無奇笑道:“他們不是叫你們去看佛經,是叫你們去看佛經被毀罷了。”


    聽雪呆若木雞。


    無奇歎了口氣,說道:“這《陀羅經》當然是佛門至寶,剛才知客僧也說了,此地的主持也想焚香沐浴前去膜拜呢,還有別的寺院的人也都意欲前往。大龍覺寺雖是本地裏數一數二的寺廟,但是比他勢力更大的自然也有,有道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種珍貴的三藏法師的手跡經書對寺廟而言,自然是無上至寶,人人想要得到,自然也會有僧人會用各種手段把它奪回自己寺內……”


    阮聽雪聽她說到這裏,才驀地頓悟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說,大龍覺寺的僧人故意引著我們前去,就是想借我們的眼睛跟嘴巴,把《陀羅經》被毀的事情散播出去,這樣的話別的寺廟的僧人自然不會懷疑,從此也不會去跟他們爭搶了?”


    無奇笑道:“就是這個意思。小舅舅你先前說,是大龍覺寺的武僧把經書送進藏經閣嚴加看管的,看的這樣嚴的東西怎會輕易走水燒毀,而且你剛才又說那些僧人‘膽小’不肯進去搶救,這種高僧真跡比他們的性命還要寶貴的,他們怎肯不去搶救?無非是知道燒的並非真跡而已。如今他們的目的也達到了,比如琅琊寺這邊的主持自然就不會前去觀摩了。”


    阮聽雪聽到這裏,抬手在自己的額頭上輕輕地拍了兩下:“怪不得,怪不得那主持一臉高深地說什麽‘天數’,這老和尚也玩心計了!”


    他喃喃了這句又看向無奇:“平平,你可真是讓小舅舅刮目相看,隻聽我說便推論出事情的真相了,怪不得先前隱約聽說你進了清吏司,我那會兒還隻以為你是胡鬧,現在看來,倒是我見識淺薄了。”


    無奇笑說:“那都是以前,不要再提了。”


    聽雪點點頭,又歎道:“可惜你是個女孩子,不然……對了,聽說瑞王殿下因此而獲罪了,不知將如何呢?他倒是個知人善任的明白王爺。”


    提到這個無奇的心又一沉,卻嫣然笑道:“王爺不會有事的,我剛才在菩薩麵前……”


    聽雪見她欲言又止,便拍手道:“我知道了,你自然是替他祈福了?小丫頭,蠻有心的嘛。”


    兩個人在三友亭內說話,卻不知在院中的一株高大鬆樹之後,有一道魁偉的影子悄無聲息地立在那裏,他的手中捏著一把墜玉掛流蘇的烏木扇子,扇柄抵著下頜,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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