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倚梅,像你們這種出身的人,很難了解快樂的真義,上帝是公平的,一生下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毋須奮鬥,焉能享受成就帶來的快樂。像我,隻要收到一封讀者來信,便樂得飛飛,老總稱讚一句半句,一顆心便鼓實實滿足得緊,與男伴並肩作戰,逐一解開難題,有商有量,又是人生樂趣,當然比你們快樂。」


    林倚梅怔怔地聽著乃意分析。


    「普通人往往最幸福。」乃意總結。


    「我應該怎麽辦?」倚梅忽然問。


    乃意訝異。「我不知道,我並非感情問題信箱主持人。」


    「你那麽聰明,一定有答案。」


    「不,」乃意搖頭,「你們才聰明,我再笨拙不過,就是因為有自知之明,才安分守己。」


    車子停下來。


    乃意以為話已說得差不多,可是倚梅接著的自白叫她吃驚。


    「也許,隻有岱宇克得住保育。」


    乃意實在忍不住,「為什麽任何人要克住任何人?」用到這種字眼,有何感情可言?


    「我的意思是,隻有岱宇可以駕馭保育。」


    「誰是一匹馬,整日要用韁用繩來勒著?倚梅,你統共不應該這樣想。」


    倚梅落下淚來。


    她是一個慘敗的勝利者。


    乃意輕輕說:「假如痛苦是這樣難當,那還不如放棄。」


    倚梅抓住乃意的手臂,「在付出這樣龐大的代價之後?」


    乃意不難偏幫她,「倚梅,你付出的,不會比岱宇大很多。」


    倚梅一聲不響,解開上衣,反剝下來,乃意首次看到她肩膀上的傷疤。


    那真是可怕的糾結不平的一個大傷口,已經這麽些日子了,肉色仍然鮮艷得驚心動魄。


    乃意連忙幫倚梅扯起外衣,扣好鈕扣,「不要擔心,整形醫生可以幫你。」她的聲音忍不住輕微顫抖。


    倚梅雙手掩臉。


    「來,我陪你下車走走散口氣。」


    「乃意,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倚梅拉著她。


    「餘不敢苟同,」乃意答,「該剎那你無私勇敢,大家都很佩服。」


    誰知倚梅苦笑起來,淚流滿麵。


    倚梅的情緒很少如斯激動,乃意不由得起了疑心。


    不過嘴裏隻是安慰:「我聽人家講,蜜月過後,真實的生活開始,夫妻間會忽然發現許多突兀之處,不能配合,非得努力遷就對方不可,倚梅,你心情一向和善,必定可以克服難關。」


    「不不,」誰知倚梅一疊聲否認,「你看錯人了,乃意,我並不是你想像中的好人。」


    乃意驀然發覺,倚梅的精神受到極大困擾,她需要心理治療。


    乃意自問一向最勇於直諫,此刻也不禁躊躇,一味遊走,不肯接招,顧左右言他:「老太太好嗎,近況如何?」


    「最最厲害是她!」


    那當然,乃意莞爾,那還用說,吃的鹽比咱們的米還多,走過的橋比我們的路還長。所以才懂得叫小孫媳來填大孫媳的虧空。爛帳爛不到她老人家頭上。


    大夥還想在她身上刮好處呢,賠了本還不明不白不曉得是怎麽一回事。


    「倚梅,你精神欠佳,我先送你回去。」


    「乃意,我如再約你,你會不會出來?」


    「當然,隨時隨地。」


    傾訴過後,倚梅情緒似略為穩定。


    乃意看著她上車離去。


    事後,與維真討論這件事:「倚梅似隱瞞著許多苦衷。」


    維真一貫不予置評。


    「你也有很多事沒有告訴我。」乃意瞪著維真。


    「我讓甄保育親口說你聽。」


    乃意有點興奮緊張害怕,她知道整個故事少了一節環扣,現在秘密就快要揭露。


    小兩口抽空去喝咖啡,乃意有好幾件瑣事正絮絮徵求軍師意見。


    維真逐一解答:「自我宣傳並非不可為,但最好適可而止,對工作認真是應該的,對自己認真過度便變成自戀,那與自愛又不同……」忽然停止了。


    乃意奇怪,抬起頭來,隻見維真盯著茶座門口,乃意循他目光看去,隻見門口站著幾個衣著光鮮的年輕男女。


    乃意好像一時間沒認出熟人,便問:「是誰?」


    維真看著乃意的臉,訝異地說:「那個男生。」


    乃意額外留神,但半晌仍茫然問:「誰呀?」


    維真完完全全放下心來,他低下頭,「我認錯人了,剛才我們說到何處?」


    他一輩子都不會同乃意說,剛才站在門口那個男生,是他中學時期的勁敵石少南。


    乃意說:「對了,市政局有個徵文比賽找我做評判。」


    維真心安理得地說:「算了吧,自己三災六難,白字連篇,還去誤人子弟呢。」


    乃意汗顏,「是,校長,我明天一早便去推辭。」


    多好,維真想,乃意沒把石少南認出來,可見她印象中已經沒這個人。


    乃意微微笑,多好,維真以為她真的不認得石少南,其實她一眼便看出來,但是,何必惹維真不快呢,這等不相幹的人在她胸中已毫無地位,認不出也罷。


    真正沒記性的其實是石少南,他嘻嘻哈哈,隨新結交的異性朋友坐到另一角落去了。


    乃意十分滿意,該項藝術叫做小事化無,並非人人做得到。


    她講下去:「《佳人》雜誌要求一個訪問。」


    「這本書花花綠綠,予人沒有腦袋的感覺,我勸你不予受理。」


    「人家會被得罪的。」


    「大作家,人生在世,不可能討好每一個人。」


    「香港電台希望將拙作改成廣播劇。」


    「大可馬上答應,這是你的榮幸,人家辦事作風高潔嚴謹,對你大有幫助。」


    「區校長,今天就這麽多,謝謝你的忠告。」


    「我收到乃忠的信。」


    「哎呀,他說些什麽,好久不知他音訊。」


    維真白乃意一眼,「這會子有想念他的,昨兒為什麽又成了烏眼雞呢。」


    乃意不作聲。


    「比賽管比賽,勿失體育精神,這是馬拉鬆競走,十多年後,才知分曉。」


    乃意佯裝大吃一驚,「什麽,我此刻還不算大作家?」


    「我們走吧。」


    乃意充耳不聞,「我還不算大作家?」


    這玩笑一直開到晚上。


    維真撥電話給她,她仍問:「我現在還不算大作家?」


    「乃意,我們明早八點正去見甄保育。」


    「我九點半有課。」


    「時間上剛剛好。」維真的安排,一向天衣無fèng。


    「沒想到甄保育早睡早起身體好。」


    維真笑了。


    乃意一轉念,才拍自己一下,「我真笨。」


    甄保育哪裏起得來,他根本還沒睡,也許精神最好便是這段時間,稍遲,他就該上床了。


    「明早我來接你。」


    乃意問:「我還不算大作家?」


    維真答:「你當心發神經。」


    乃意決定虛心接受他寶貴意見,在以後的事業歲月裏,她再也沒有問這個問題。


    他們到的時候,甄保育鬆了領帶,正半躺在沙發上。


    那是另外一個地方,另外一間公寓。


    他們搬了家?


    不,另外有女主人。


    那女郎比他們都大一點,約莫二十多三十歲,長著一頭黑鴉鴉的好濃髮,笑嘻嘻對客人說:「各位請自便,我失陪一會兒。」便轉進內室去。


    觀甄保育自在神色,他似有好一段時間沒有回家了。


    乃意坐到他身邊去。


    保育笑,「乃意,維真說你有話同我講。」


    乃意點點頭。


    「你與維真兩人真好,既能維持中立,又成為每個人的好朋友,了不起。」


    「保育,告訴我,為什麽大好婚姻隻維持了短短幾個月。」


    保育伸長雙腿,「有人欺騙我。」仍然骨嘟骨嘟不住喝酒。


    乃意忍不住說:「不要開玩笑好不好。」


    甄保育嘲弄地牽動嘴角。


    莫非倚梅忘記把前任男友的細節告訴他。


    保育搖著頭,「她編排了整場好戲,自任主角,導演則是她的表姐李滿智。」


    乃意莫名其妙,沉重地看著甄保育憔悴的麵孔。


    「你還不明白,乃意,訂婚禮那一幕,難道你已忘懷?」


    乃意忙碌地思考,半晌,抬起頭來,慘痛地說:「不!」


    「大作家,且看你編不編得出這樣的情節來:一個女子,為著達到目的,竟不擇手段,僱人來破壞一場訂婚宴,而最終受害者,卻是她自己,你說,厲害不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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