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辛苦,劃不來。」


    這話像給了甄佐森什麽啟示似的,他發起呆來。


    乃意想到適才李滿智可惡的樣子,忍不住要與她開一個玩笑,她打開手袋取出一管口紅,趁甄佐森出神,輕輕在他雪白的後領上染一道紅痕。


    下了車,乃意向甄佐森道謝。


    他問她:「你真謝我還是假謝我?」


    乃意納罕,「請說。」


    「陪我吃頓飯聊聊天如何,我沒有其他的意思,隻想訴訴苦。」


    乃意聽出他聲音中無限寂寥,隻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因說:「我男朋友是詠春高手。」


    她上酒店找淩岱宇。


    岱宇坐在豪華套房裏,出乎乃意意料,區維真已經在座,另外一位小生是韋文誌律師。


    岱宇情緒平穩,隻是手中握著酒杯,一見乃意便迎上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你們在商量什麽大事?」


    維真答:「岱宇決定搬離甄府。」


    韋文誌說:「我贊成。」


    乃意加一句:「原先是我的主張。」


    「當務之急要找一間合適的公寓。」維真說。


    「韋律師,」乃意問,「淩小姐目前經濟情況如何?」


    韋文誌揚一揚濃眉,看一看正在苦笑的淩岱宇,「本來淩女士囑我將名下財產全部撥歸甄府。」


    乃意看著他,忽然聽出因由來,他做了手腳!


    韋文誌雙目透露一絲笑意,語氣仍然謹慎,「區先生同我商量,有若幹不動產,可否延遲數月處理,碰巧我們事務比較忙,因此耽擱下來。」


    乃意噓一聲倒沙發上鬆口氣,好傢夥,小區這次救了淩岱宇。


    韋文誌律師說下去:「知道一個人無親無故無依無靠而擠他要錢,是否道德,不在討論範圍之內,可是變賣恆產,的確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辦妥,所以淩女士至今保留這一部分財產,」他看著岱宇欠一欠身子,「就不知淩女士有無改變心意。」


    岱宇點一支煙,吸一口,站在窗畔,抱著雙臂,雙目寂寥地看到了街上去,不語。


    她穿的一件米白色凱斯咪絲毛衣一直未換,柔軟忠誠地貼在她身上,幫忙展示她美好的身段。


    韋文誌同情地看著岱宇纖長的背影。


    「據我所知,」半晌他繼續,「甄佐森那一道難關已過,聽說鼎力資助的是一位林倚梅女士。」


    岱宇微微笑,轉過頭來問:「她出多少?」


    韋文誌自有根據,「是你的三倍。」


    岱宇頷首:「她比我慷慨,付出代價比我高昂。」


    乃意才欲開口,沒想到韋文誌搶先說:「林家在印尼是財閥,這筆數目,本來是林女士的妝奩。」


    乃意這才說:「甄家的盛衰,已同岱宇沒有關係,所剩的,夠她生活即可。」


    韋文誌看著淩岱宇,「即使是撥給甄氏的款項,亦並非無條件饋贈,我有文件在手,可以隨時代你討還。」好一個精明為事主著想的律師。


    小區說:「朋友尚且有通財之道,岱宇暫時不需要這筆債。」


    乃意拍拍韋文誌肩膀,「我要是發了財,一定找你做顧問。」


    韋文誌笑起來,露出雪白牙齒。


    小區瞪了形容放肆的女友一眼。


    乃意連忙說:「當然少不了你這個謀臣,維真。」


    岱宇按熄香菸,自斟一杯香檳,嘲弄自己:「我才真的要靠你們才能生活下去。」


    維真卻道:「懂得請救兵就不會有事,所有專業人士都可以為你服務,最壞是自說自話,自以為是。」第八章岱宇幹掉香檳,轉進臥室。


    乃意自銀冰桶取出酒瓶一看,涓滴不留。


    兩位男生苦笑。


    乃意說:「如有安撫作用,幫忙她渡過難關,無可厚非。」


    韋律師輕輕說:「開頭總以為是世界末日,後來,才發覺不過是失戀。」一副過來人的樣子。


    乃意問:「文誌兄,你有無聽行家說起甄家那宗槍擊事件?」


    韋文誌很坦白,「警方的朋友告訴我,傷人隻是因甄佐森欠債不還。」


    小區先笑起來,「那麽,他該認識債主才是。」


    「他說他槍法不準。」


    乃意問:「維真,你怎麽樣看?」


    「這件事的後果比起因重要。」維真朝房內呶呶嘴。


    誰知道呢,塞翁失馬,也許岱宇從此獨立成長。


    美麗瀟灑,日後再看見甄保育,會在心中嚷:這樣的一個人!竟為他流過那麽多眼淚!然後仰起頭笑笑,笑自己浪費了那麽些年,笑命運唆擺了所有人,笑至熱淚滿眶。


    不過先要再世為人,才能這樣放肆。


    過不了這一關,什麽都不用談。


    韋文誌並沒有即時離去的意思,他斟出咖啡,看著乃意說:「很少有這樣熱心對朋友的人了。」


    乃意自覺有資格承擔這項讚美,問維真:「是不是因為年輕?所以無限熱情,過十多二十年,吃得虧多,學了大乖,對友對敵,也許統統變一個樣子,你看甄老太就知道,什麽事都不上心,至親都是陌路人。」


    維真笑,韋文誌也笑。


    韋律師臨走之前,躊躇一會兒,輕輕走到虛掩的房門邊,朝裏邊張望一下。


    乃意馬上知道他的雅意,推開房門,替睡在床上的岱宇蓋上薄毯子。


    岱宇哪裏真的睡著了,聞聲強自轉過頭來,一臉重重啼痕,輕輕問:「韋君可是要走了嗎?」


    韋文誌忽然不知身在何處,黯然銷瑰,呆半晌,才出聲告辭,仍由乃意送出門去。


    乃意對維真說:「文誌兄對岱宇有點意思。」


    維真隻是搖頭。


    「你專門愛同我唱反調。」


    「你聽我說,這個時候誰碰見岱宇都不管用,她需要長長一段康復期,才能壓抑失意,重新抬頭,有日傷口痊癒,才是認識新朋友的成熟期,現在?隻怕她在折磨自己之餘亦不忘折磨他人。」


    乃意暗暗佩服小區,但仍不忘做答辯狂,「也許韋律師有被虐狂。」


    「奇怪,女性都這麽看男伴。」


    乃意氣結。


    小區說下去:「時機就是緣分,條件成熟,碰到合適的人,便水到渠成,毋須苦苦掙紮。」


    無獨有偶,乃意亦不贊成苦戀,歷盡滄桑,贏了也是輸了,故此她不認為林倚梅是勝利者。


    區維真忽然極難得地說起是非來,「倚梅付出那麽大的代價,永遠得不償失。」


    乃意忽然說:「我倆真夠幸運的。」


    維真握住她的手,「你說得是。」


    岱宇沒有回學校開學。


    這也沒有引起別人注意,第六班同學變遷最大,不少人已往外國升學,永不再見。


    乃意生活開始精彩,往往在六樓上課當兒,報館追稿電話打到樓下接待處,讓校役咚咚咚跑上去叫她下來接聽,乃意不曉得何德何能得享此特權,隻希望日後不會讓校工張哥失望,有朝一日,希望張哥看到她作品書皮子時可以說:「啊,這個作家,我認得。」


    這邊廂乃意忙得如采蜜工蜂,那邊廂岱宇日日在醉鄉度過。


    乃意不知岱宇怎麽做得到,一般來說,即使是美人兒,醉了也形容難當,可是岱宇控製得似乎不錯,總是微醺,別有係人心處。


    韋文誌律師幫她搬到一間酒店式公寓住,設施齊備,一切雜務不必操心,乃意去看過,覺得岱宇仿佛在度一個不會完的假期,醒來就醒來,不醒就拉倒,泳池遊半個塘,香檳酒當飯吃,帳單直接寄到韋律師處。


    閑時坐在太陽傘下或大露台對牢海景凝思,這才是一般人心目中女性作家理想形象。


    不快樂,不要緊,姿勢這樣漂亮,已經戰勝一切。


    叫她,她慢慢地應,似先要召回遠處靈魂歸位,然後緩緩轉過頭來,不過這是一張值得等待的麵孔,傷感帶淚光的眼睛,茫然淒涼的一抹微笑。


    總算能夠全身而退,已經不容易,即使不離開甄府,甄保育還是會同她取消婚約。


    俗世好比拍賣行,一切東西包括名、利、愛情,均係價高者得,岱宇固然傾其所有,可惜林倚梅誌在必得。


    岱宇輕輕向乃意傾訴:「我曾向亡母祈禱,盼望得到祝福,也許她另有旨意。」


    乃意不與她談這個,她隻是說:「你倒是好,一直喝,卻還未曾變為殘花敗柳。」


    岱宇安慰乃意,像是不忍叫她失望,「快了,快了,再隔三兩年,一定會倒下來。」


    乃意啼笑皆非。


    彼邦的小紅屋一直空置,乃意極力主張租出去,「空著幹什麽,做博物館還是紀念館?不可給傷感留任何餘地任何藉口,趁早撲殺,以免滋生繁衍,弄至不可收拾。」


    維真瞪著她,「乃意,你真的可怕你知道嗎,像你這樣擠不出半滴閑情的人,怎麽寫得好小說?」


    「你同我放心,作者是作者,故事是故事,筆下女主角要多浪漫就多浪漫,至於我,時刻欲仙欲死,悲秋傷春,又怎麽天天趴在桌上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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