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要做那樣艱巨的工作,」岱宇聲音低下去,「告訴你不妨,我已買下一間小紅屋,過些時候,與保育到這邊來定居,天天就是在後園荼縻架下喝香檳度日。」


    乃意怔住,心內絲絲歡喜,真是天造地設一對,也得要兩個人同心合意沒出息才行。


    岱宇說下去:「家私統共讓給甄佐森,李滿智也該滿意了吧,到時,甄保育無財無勢無身份,誰還來騷擾我們。」


    乃意說:「你是罕見的、願意這麽早過二人世界的女子。」


    岱宇笑笑問:「你呢?」


    「我?三十,三十五,誰知道,首先,我要找到名同利。」


    岱宇搖搖頭,「我說錯了,任乃意,你是個濁人才真。」


    乃意不以為忤,「眾人皆濁,我獨清?不餓死才怪。淩岱宇,你這種吃遺產的人怎麽會明白民間疾苦。」


    乃意去看過那間小紅屋,背山麵海,花園足有半畝地大,門口好幾株參天大樹,以岱宇的能力來說,房子不算豪華,岱宇一向不重虛榮,她崇尚世上至難獲得的真愛。


    這才是一個人的致命傷。


    一架飛機來,卻分開三班飛機走。


    乃意想都沒想過,相差四十八小時,便發生那麽大的事。


    乃意先陪岱宇回甄府,偌大廳堂樓房靜悄悄,一點聲響都沒有,問下人,隻說老佛爺令所有人都趕到公司去了。


    岱宇冷笑說:「由此可見,在他們心目中,我還真不算是一個人。」


    乃意看著天花板,側著頭想半天,同岱宇說:「我要你答應我,無論甄家同你商議什麽,都請你知會我與小區一聲。」


    岱宇說:「我在這裏隻是個閑人,他們才不會同我商量大事。」


    乃意似有預感,「不一定,有許多事會出乎你我意料。」


    乃意回到家,前來替她開門的竟是乃忠。


    他比她高許多,下巴與上唇微微長著青色的影子,雙手插在褲袋,正向姐姐笑。


    乃意緊緊握住他的雙手,「長遠不見,好不好?」又問,「阿姨又在什麽地方。」


    任太太答:「阿姨住慣酒店,老派頭不改。」


    乃忠坐下,雙腿一繞,活像大人,「我已經讀過你在報上的連載。」


    乃意笑問:「你認為如何?」


    乃忠皺皺眉頭,一派有口難言的樣子,欲語還休。


    乃意笑說:「不要緊,我受得了意見。」


    「十分十分幼稚。」


    乃意一怔,索性再問:「還有呢?」


    「實則上就是你目己的故事,對不起,那怎麽行,你要學著寫別人的故事才對呀。」


    乃意笑著斥責他:「小男孩懂什麽!」


    「我身量比你高,我不再是小孩子。」


    乃意終於不耐煩,「人不是論斤秤的,小兄弟。」


    任太太說:「好了好了,整年不見,一見就同弟弟吵嘴,做姐姐沒有姐姐的款。」


    又是偏幫乃忠,太沒意思,乃意站起來回房去。


    隻聽得乃忠在她身後說:「公開日記就可以賺取生活?」


    任太太又說:「你姐姐才剛開始寫作,你怎麽不給她一點鼓勵?」


    不必客氣了,乃意冷笑,有讀者的支持即可。


    案頭擱著出門期間收到的信。


    她揀報館的信先拆。


    「乃意同學,少女日記刊登不到一月,甚受歡迎,出版社有意將大作輯成單行本出版,請與我們聯絡為要。」


    乃意目瞪口呆,半晌用力擰一擰麵頰,痛,不是夢,真有其事。


    大作,哈哈哈哈哈,大作,乃意感動得流下淚來,她原本還以為不知要多走幾許黑暗的冤枉荊棘路,沒想到如此順利地開始第二步。


    乃意當然明白,編輯口中逢作必大,是一種客套,倘若真正從此相信自己寫的誠屬大作,那麽,作品生生世世成不了大作。


    還遠著呢。


    乃意顫抖著聲音,生平第一次在電話裏與出版社編輯談生意。


    是大人了,有自己的收入,不管多寡,量入為出,即能經濟獨立。


    她同編輯說:「我會珍惜這個好機會,我不會讓你們失望。」


    編輯在另一頭聽到這樣可愛天真誠意拳拳的應允,不禁也感動起來,到底要發掘新人。


    得到鼓勵,乃意心情大好,頓時和顏悅色起來,稍後,與阿姨共聚,亦有說有笑。


    阿姨稱讚她:「寫得很好,不落俗套,清新可喜,我都看過了。」


    乃意訝異,「你在哪裏看到?」


    阿姨意外,「不是你叫令堂影印了寄給我的嗎?」


    乃意這才知道,母親亦十分關心她。


    「不過可別疏忽正經功課。」


    乃意溫和答:「我知道。」


    任太太對妹子有感而發,「你對我這兩個孩子,比我還有辦法。」


    乃意忽然說:「《聖經》上講過,先知在本家,永不吃香。」


    那天他們回家,小區急找乃意。


    他約乃意在街角等,車子來時,岱宇也在。


    乃意笑問:「什麽大事?」


    可不就是大事,岱宇雙眉緊蹙,小區神態凝重。


    小區表達能力一向高強,簡單明了扼要地說:「甄氏經濟出了問題,盼岱宇出份子幫著填。」


    乃意耳畔「嗡」一聲,來了,來了,她鄭重地搖搖頭,「不行,這是個無底洞,白填。」


    小區說:「我就懷疑,甄氏是否真需要出動岱宇名下的款子。」


    那邊岱宇輕輕幽幽地說:「是保育跟我開的口,說是他大哥佐森的紕漏,不填下去,叫老封君知道,他們兄弟倆都不得了。」


    乃意斬釘截鐵道:「不行!」


    岱宇又說:「林倚梅已經一口答應出她那份。」


    乃意不禁大奇,「這是幹嗎,拍賣行竟投?」


    「我想,」岱宇怔怔地,「我要那麽多錢來也無用。」


    乃意冷笑一聲:「你開玩笑!穿得好吃得好住得好,哪一樣不用阿堵物,你現無親無故,唯一靠山就是這筆遺產,小姐,你今年多大,二十,二十一?來日方長,你肩會挑還是手會提,那麽大口氣說錢無用?」


    小區也忍不住加一句:「岱宇,處理財產方麵,你千萬要當心。」


    乃意皺皺眉頭,「你那律師叫什麽名字,韋文誌是不是,你起碼該找他商量一下。」


    岱宇隻是低著頭。


    小區與乃意麵麵相覷,知道她心意已定,多勸無益。


    乃意盡最後努力,「那麽,你把小紅屋留著自用,另外剩一筆起碼生活費以防萬一。」


    岱宇輕輕說:「小區,乃意,你們倆真是一對大好人,不過這一次請不要為我擔心,度過這個難關,我們就舉行婚禮,保育會照顧我。」


    乃意還有許許多多意見,有待發表,隻是開不了口。過一會兒,她說:「岱宇,留著小紅屋。」


    岱宇笑,「好好好好好,高興了吧。」


    乃意麵目呆滯,自問沒有盡朋友責任,愀然不樂。


    把岱宇送走,小區安慰乃意,「我們隻能做那麽多。」


    「我要真是她姐妹,」乃意握著拳頭,「就好說話,就有權同甄家周旋。」淚盈於睫。


    小區一味勸慰,「算了,姐妹又如何,更有許多話說不得,不知多少兄弟反目成仇,陌路一樣。」


    「維真,我相信整件事是一個騙局。」


    小區沉吟。


    「這分明是甄佐森與李滿智要掏盡岱宇的遺產。」


    「我調查過,甄佐森的確需要一筆不大不小的款子填虧空,親戚互相幫忙,也是應該的,他們婚後,也就無分彼此了。」


    「不,」乃意看著天空,「甄保育決娶不了淩岱宇。」


    「什麽?」


    「小區,這是一個詭計。」


    「不會的,甄保育是我朋友,我清楚他,他不會害淩岱宇,相信我,保育甚至不會傷害一隻蒼蠅。」


    乃意的左眼蓋一直跳個不停,她正伸手搓揉著。


    「岱宇的年紀比你大,你別太替她擔心。」


    乃意嘆口氣,「年齡同智慧不掛鉤。」


    小區噗哧一聲笑出來,在他眼中,任乃意何嚐不是魯莽女,卻偏偏賣弄聰明。


    「明天一早,我們分頭辦事。」


    乃意早已以維真馬首是瞻,「請吩咐。」


    「我去找韋文誌律師,你去與甄保育談談。」


    是有這種必要。


    該夜,乃意心緒有點亂。


    初中時她曾偷學吸菸,躲著抽過兩包,有犯罪感,因此停吸,可能已經上癮,一連數日,同今晚一樣心神不寧。


    睡不著,她伏在桌子上直寫了半夜稿子。


    第二天,甄保育約乃意在海邊一間咖啡室見麵。


    乃意勇敢地說出她胸中疑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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