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嚷一聲:「趙元熙,你是怎麽找到這些舊稿的?」


    瑉瑉微笑,換了她也會感動。


    趙某剛好在這個時候回來,看到女友在他家中,卻並無喜悅,他根本已經忘記這疊剪貼簿的事。


    呂學儀卻把那幾本簿子抱在胸前如獲至寶似,「你想叫我得到意外之喜是不是?打算在生日那天交給我是不是?」


    趙元熙拉起她的手臂,「我們出去講。」


    會客室就在對麵,二人對白仍然清晰可聞。


    呂:「謝謝你替我找這些原槁。」


    趙:「別客氣,朋友為朋友服務是應該的。」


    呂:「朋友,你向我求婚不止一次了。」笑。


    趙:「那是另外一件事。」


    呂:「元熙,也許我們應該進一步討論這件事。」


    沉默。


    過一會兒,趙元熙說:「我替你把其餘幾本簿子也取出來再講。」


    他進書房來找剪稿。


    過一會兒,他與呂學儀雙雙出門。


    事不關己,己不勞心,瑉瑉完成工作後掩上門離去。


    第二天仍由女僕開門給她。


    一進門她便發覺客廳似刮過龍捲風似的,所有家私燈飾都傾倒在地,玻璃器皿亮晶晶碎在地上,如滿天星。


    瑉瑉看看女僕,女僕苦笑。


    她步步為營走入書房,噫,這許是最完整的一問房間了。


    長沙發上躺著一個人,他呻吟一下,瑉瑉發覺他是屋主人趙元熙。


    瑉瑉過去探望他,他頭上頂著冰袋,睜開雙眼,見是瑉瑉,連忙用毛巾掩住麵孔,瑉瑉眼利,已經看到他麵頰兩邊有利爪抓破的血痕。


    瑉瑉遇見這等尷尬事頓時變了個尷尬人,進退兩難,又沒有人通告她不用上班,她告假好還是留下來好?


    這時候趙元熙開口說:「瑉瑉,請你拿一大杯冰水給我。」


    瑉瑉取了水來,他接過鯨飲,幹杯後又倒在沙發上。


    瑉瑉忍不住問:「你沒有事吧?」


    他答:「我挨揍了。」


    瑉瑉轉過頭去笑。


    有些成年人幼稚得匪夷所思。


    趙元熙忽然輕輕說:「我們走了有七年,六年秘密,因為當時她有伴侶,一年公開,因為已經打算結婚。」


    瑉瑉坐在一旁聽他傾訴。


    他的聲音很悲哀很迷惘,不是不動聽的。


    「然後,」他說下去,「我發覺我愛的人不是她。」


    瑉瑉籲出一口氣,他們都是這樣的,連自己都不明白自己,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


    「對不起,瑉瑉,我肯定你聽不懂我的夢囈。」


    瑉瑉笑笑,過去開了那具小小收音機,悠揚樂聲碎碎傳出,具安撫作用。


    過很久,她以為他睡著了,轉過身子來,卻發覺他正在看她,見她注意到了,又急急避開目光。


    瑉瑉不動聲色。


    稍後醫生來看他,留下藥物與忠告。


    瑉瑉見時間差不多,便向趙元熙告辭,與醫生結伴離去。


    在大廈的樓下大堂,碰見呂學儀女士,他們下來,她趕著上去。


    瑉瑉注意到她板著麵孔,雙目向前直視,並沒有看到別人,她用一方絲巾裹著頭髮,穿黑色密封衣裳,雙手交叉在胸前,十隻長指甲搽著玫瑰紫寇丹,指尖很像要滴出血來。


    瑉瑉不敢細看,與她擦身而過。


    像誰呢?呂學儀這個樣子,瑉瑉不知在什麽地方見過,電光石火間她想起來,像動畫片中白雪公主後母的造型。


    瑉瑉不敢把這個感覺說出來。


    回到家,阿姨與姨丈在露台打撲克牌聊天。


    瑉瑉輕輕走近。


    隻聽得阿姨說:「小趙不一定討得什麽便宜。」


    「那麽多的人,你偏偏針對趙元熙,好沒有道理,他與呂小姐走了七八年,快要結婚,真是恭喜他還來不及。」


    「幸虧暑假快要過去,我不想瑉瑉再上他家去。」


    「瑉瑉已經是個很寂寞的孩子,你再孤立她,對她一點兒好處都沒有。」


    瑉瑉很感動,他倆是真的關心她。


    她輕輕咳嗽一聲。


    阿姨抬起眼來,「回來啦,你父親自梵蒂岡寄明信片回來。」


    姨丈說:「瑉瑉,你來替我一陣,我手氣不佳。」


    瑉瑉問:「阿姨把你殺得片甲不留?」


    她在姨丈的位置坐下來,一看他的牌,隻得一對二,阿姨牌麵已有一雙皮蛋,瑉瑉說:「加十塊注。」


    阿姨笑,「你會輸的,」她發牌,「你見過呂學儀沒有?」


    瑉瑉手上已經有三隻二,瑉瑉說:「我贏了。」


    陳曉非氣結,「瑉瑉真是有邪運。」


    瑉瑉將紙牌洗一洗,放桌上。


    「聽說她比趙元熙大好幾歲。」


    姨丈過來收錢,「小趙是個奇人,像瑉瑉這種年紀已經追求同學的大姐,滿以為他這樣縱容感情,事業一定沒有成就,誰知魚與熊掌竟被他兼得。」


    「在瑉瑉眼中,他也不過是個小老頭罷了。」


    瑉瑉沒有置評。


    陳曉非把一張帖子放桌上,「下個月三號請喝喜酒。」


    洪俊德說:「未到那天還不能作實。」


    第二天,一進趙宅,瑉瑉便看見這一對未婚夫婦站在客廳中央,神情肅穆,似一對將要決鬥的武士。


    過半晌呂學儀說:「帖子都已經發出去了。」


    「我負責去逐張收回來。」


    「怎麽對親友解釋這個笑話?」


    「毋需把每件事向每個人交待。」


    「他們會問。」


    「都是聰明人,你不提,誰敢問。」


    「背後還不是一定議論紛紛。」


    「你又聽不見,有什麽關係。」


    呂學儀反而笑了,「照你說,我倆可以沒事人似如常生活?」


    「對不起學儀,你一直想到湖區居住三五個月尋找靈感,或者這是時候了。」


    呂學儀問:「她是誰?」


    「沒有第三者,我隻是覺得我們還不適合結婚。」


    「我太清楚你,一定有人取代我的位置。」


    趙元熙蒼涼地說:「你占我生命七年光陰,沒有人可以取代你,人是人,你是你。」


    呂學儀走前一步,趙元熙與她擁抱一下,她黯然地離去。


    趙元熙推開書房門的時候,瑉瑉正把最後一本書放進架子裏。


    不大說話的瑉瑉忽然說:「那是一位高貴的女士。」


    趙元熙看著她,「瑉瑉,你比我們都懂得多,為什麽?」


    瑉瑉微微一笑。


    因為她是旁觀者,局外人,不相幹的過客。


    「瑉瑉,我會不會後悔?」


    瑉瑉不語。


    趙元熙自嘲,「後悔是一個較高層次承認錯誤的表示,像我這樣的人,大抵還不配後悔。」


    瑉瑉不好意思搭腔,她到底把他看作長輩。


    他問瑉瑉:「畢業後,你打算升學?」


    瑉瑉點點頭,其他的路不適合她。


    「外國,抑或本市?」


    「還沒有考慮到。」


    「希望你可以留下來,希望可以與你常常見麵。」


    瑉瑉隻是微笑。


    「謝謝你幫我整理了這間書房,來,我送你回去。」


    過兩天消息傳開來了,陳曉非同丈夫說:「趙元熙派人收回所有喜帖。」


    洪俊德說:「聽說呂學儀已經飛到英國去了。」


    「這真是一對歡喜冤家!」


    「這會不會是最後一幕?」


    「不知道,據說呂學儀當年背夫別戀,頗受壓力,很為他吃了一點兒苦。」


    「這一定是老趙喜新厭舊的老把戲。」


    「他又看中了誰?」


    「誰曉得,但這個城市有多大,有新聞一定會傳得遍。」


    趙元熙開始頻頻到洪宅來串門。


    司馬昭之心,連洪俊德都知道了,把他拉在一旁苦勸:「吳家作風思想保守,斷然不會容你胡鬧,我外甥女連小白襪尚未除下,她不會了解你那套,老趙,我看你是胡塗了。」


    陳曉非幹脆不招待他,電話也不給他接通。


    趙氏想見瑉瑉,隻有在樓下苦苦地等。


    他有事業,到底不能像一般小夥子那樣心無旁騖,漸漸落了下風。


    吳豫生快要回來了,陳曉非擔心姐夫抱怨她,便約趙元熙出來談判。


    她挑了熱鬧的茶座,免得人家以為他同她在商議什麽秘事,又叫洪俊德稍後來接她。


    陳曉非本有一腔的話要說,坐了下來,卻一個字都講不出口,大家都是有智慧的成年人,她不好意思教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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