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母親。


    許久沒聽到她聲音,「媽媽。」我把話筒緊緊貼在耳畔,當是她的手。


    「你怎麽了?留在香港幹什麽?要不要我來接你?」


    「媽媽,我在收拾東西,九月份來與你們會合,請你放心。」


    「收拾什麽?無憂說你早兩個月就在收拾了。」


    「媽媽,我住於斯長於斯,哪裏可以說走就走。」


    「是什麽絆住你?」母親並不受哄。


    我人急生智,隨便抓個理由,「陳家兩老身體不好。」


    「啊,照說我也應該來一次,看看他們。」


    「十萬裏呢,況且安慰之辭並不管用。」


    「你速速來父母處,勿叫我們掛念。」


    「是。」我說。


    父母永遠把女兒當小孩。


    母親從開頭就不喜歡陳小山。厭屋及烏,連帶對陳家上下一切人等都不感興趣,與親家極少來往,藉辭在外國,永不見麵,並沒有什麽感情。


    朱媽持著電話又走過來,這次她說:「銀女。」


    我搶過話筒:「銀女。」


    那邊一陣沉默,我不敢催她。


    一陣激動,我鼻子發酸。


    過一會兒,她似乎鎮靜下來。


    她冷冷地問:「買賣仍舊存在嗎?」


    我難過得很,但沒有膽子與她爭辯。


    開頭的時候,根本是一宗買賣。


    她說:「貨色仍然在,你放心了吧?」


    我鬆出一口氣,「你好嗎?」


    「我的死活,你不必理會。」


    我仍然不為自己辯護。


    「三妹在我這裏。」


    「啊」我更加放心,連喉頭都一鬆。


    「我需要錢。」


    「沒問題,你在哪裏,我馬上來找你。」


    「不行,我不會再上你當。」


    我忍著不說什麽。「我怎麽把錢付你?」


    「我會再同你聯絡。」


    「銀女,這又不同綁票案,何必這樣懸疑?」


    「這確是綁票,肉票是尚沒生下的孩子,我是匪。」


    我說不出話來。


    銀女這個鬼靈精。


    「我要直接與買主談判,我要許多錢來安置我的妹妹。」


    「事先你可否見見你母親?她在醫院裏,她快要去了。」


    一陣沉默。「她咎由自取。」


    「人死燈滅,銀女,最後一麵。」


    「人死燈滅?」她怨毒地說:「我,二妹,三妹,都還得熬下去。」


    電話撲地掛斷。


    她應該恨我。


    老李說:「你並沒有出賣她。」


    「當然沒有,我一直視她如低等動物。」


    「但她的確是低等動物。」


    「是嗎,老李,是嗎,把你丟到老鼠窩去,餓你數日,折磨你,恐怕你崩潰得比她還快。」


    「無邁,你太內疚了,看看你。」


    他把我推到鏡子麵前去。


    我看到一個瘦得不似人形的林無邁。


    我問:「中年女人最怕什麽?胖,我克服了大敵。」


    「我已經追到銀女的蹤跡。」


    「怎麽不早說?」我飛快轉過頭來。


    「告訴你也沒用。」


    「她在哪裏?」


    「尊尼仔?」


    「她們總是回到原來的窩裏去。」


    「為什麽?」


    「她們覺得舒服。」


    「別這麽說。」


    「真的。動物原始的觸覺,」老李說:「那裏有他們族類的氣味,即使互相吞吃殘殺,也不願離開。」


    「地方在哪裏?」


    「尊尼仔收留她,也收留老三,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這小子運氣好,一連兩株搖錢樹在手中,所以並不敢得罪銀女。你倒可以放心。」


    我低頭不語。


    「銀女可以生養了。」老李說:「你的願望終於可以達到。」


    「我不喜歡聽你這種冷嘲熱諷的語氣,你是誰?彌賽亞?把我們每個人切成一絲一絲分析。」


    老李笑。


    「對不起。」我隨即說。


    「我知道你怎麽想,不用道歉。」


    我叫朱媽倒兩杯酒來。


    老李說:「這件事後,我們就很難見麵了。」


    「胡說,你的費用恐怕是天文數字,來追付欠薪的時候我不能避而不見。」


    「一切費用由陳氏負責。」


    「司徒說的?」


    「是。」


    「司徒呢?好久沒見到他,怎麽一個個都離我而去?」


    「他太太生他氣,說他成天成夜不回家,他怕了,所以略為收斂。」


    「你看,所以人們要結婚,有合法的伴侶,什麽都不用外求。」


    「你鼓勵我結婚?」


    「此刻不,如果你有家室,就不能隨傳隨到,工作如斯實力!」


    「你認為我單身為工作?」


    「不然還為什麽?」我啞然失笑,「難道還為看中我?」


    他不出聲。


    「誰會看中我?」我訕笑,「隻有司徒的妻會患上這種疑心病,與司徒是二十年的朋友,都還不放心。」


    「預防勝於治療。」老李說。


    我笑:「有些太太自己出去搓麻將,派女兒盯住丈夫,真好,都視她們的丈夫為瑰寶,我錯就是錯在這裏,我予丈夫極端的自由。」


    「你是不同的。」


    「那是因為你喜歡我。」


    「你知道我喜歡你是不是?」


    「我仍是女人呢,老李。」


    「well?」他把兩手插在口袋裏。


    「wellwhat?」我笑著反問。


    「有沒有希望?」


    「季康也喜歡我,我一貫吸引老王老五,他喜歡我十年,你看看,十年間說盡無數山盟海誓,但一下子又隨人去了。」


    「我是不一樣的。」


    「季康也這麽說過。」


    「叫季康去跳海。」


    「沒有用,老李,我們早已成為兄弟姐妹。」


    「咒!」


    「真的,患難上交很難爆出愛情火花。」


    「那是因為我不夠英俊,無邁,如果遇上羅拔烈福,我保證在防空洞裏都可以燃燒起來。」


    我笑得絕倒。「啊無邁。」


    「老李!」我含笑想安慰他。


    「我最恨人叫我老李。」


    我又笑。


    「殘忍。」


    「認識你真是好。」我說。


    「自然,季康季大夫的接班人。」他十分無奈。


    我實在忍不住,笑得嗆咳。


    他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我。


    過很久,我喝口酒,按捺情緒。


    「意料中事。」老李喃喃道。


    「老李,不,精明……」我改口,「唉,真肉麻。」


    這次輪到他大笑起來,笑震屋頂,朱媽出來看發生什麽事。


    等他笑完之後,我問:「我們現在該做什麽?」


    「付代價給銀女,換我們要的東西,麵具撕破,反而容易做。」


    我說:「其實我一直照這個宗旨做。」


    「你不該出賣大多廉價溫情。」


    「它們並不廉價。」


    「無邁,你不大會說中文,『溫情』不能以『它們』來作代名詞。」


    「別吹毛求疵,請言歸正傳。」


    「其實你比銀女還小。」他凝視我。


    「我幼稚,我知道,但這是我自己帶來的福氣,醜惡的人與事,何必去詳加研究,願我如此活至八十歲。」


    「你的生活與你的職業一般,一切經過消毒。」


    「人身攻擊。」


    「銀女會找你,」他納入正題,「她要什麽付她什麽,你不必再企圖爭取她的信任,一切都是裝出來的,無邁,她對你表示好感,又轉頭控訴你出賣她,再回到尊尼處,一切是一齣好戲。」


    「為什麽?」我不相信,「老李,你把世事想得那麽醜惡。」


    「抬高價錢。」


    我深深一震怵,「包括我那次梯間遇劫?」


    「是。」


    「你幾時知道的?」


    「開頭也的確是真的,直至我派人去找尊尼仔攤牌,他吃不嚇住,和盤托出。」


    「你瞞住我?」我問:「一直不與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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