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多女人,為著不值得的男人,鬧得醜態百出,腸穿肚爛,如一群撲火的燈蛾,焦頭爛額,萬分悽慘。


    到家,朱媽正服侍銀女吃晚飯。


    見到我,銀女說:「你回來了。」


    我疲倦地笑,「是的。」靠在沙發上。


    「你去出診?」她天真地問。


    我搖搖頭,「不,我休假,我出去找朋友。」


    「過來吃飯。」


    「銀女,我要帶你到醫生處檢查。」我盡量把聲音放得很柔和。


    她萬分不願,過一會兒她說:「你為什麽不替我檢查?」


    「我沒有儀器。」


    我說:「我陪你到朋友那裏去,你放心,從頭到尾我會陪著你。」


    她想了很久,點點頭。


    我鬆一口氣。


    她坐在我身邊,「不吃飯?你看上去很疲倦。」她仿佛很關心我。


    我笑了,「你對我不錯呀。」


    她認真地說:「你對我好,我也對你好。」


    我有點感動,拍拍她的手,「我吃不下,你去吃,朱媽做的飯菜還配你胃口嗎?」


    她點點頭,「很好,如果這是我的家,我說什麽也不離開。」


    「我希望你把這裏當是你的家。」我看著她。


    「如果你真的是我姐姐——」她很衝動。


    我說:「把我當成姐姐好了。」


    「但是至多在半年後,我還是會離開這裏,又開始流浪生活。」


    「我會安置你,讓你有一個自己的窩。」


    她靜默。


    「相信我,銀女,在這一段時間內,你必須相信我。」


    她回到飯桌去。


    問鈴響,朱媽去開門,進來的是司徒律師。


    我連忙迎他入書房。


    他壓低聲音,「你去過第一夜總會?」


    我一怔,「好靈通的消息。」


    「老李的人看見你進去,」司徒白我一眼,「這種閑雜的地方,你也夠膽去探險?」


    「我查到了,孩子是小人的。」我說:「那媽媽生證明那一段時間小山的確與她在一起。


    司徒猶疑,「這種女人生活很亂,不見得隻得陳小山一個朋友。」


    「但至少增加了可能性。」我說。


    「無邁,你倒是有點辦法,老李派了探子下去,給打手轟出來。」


    「女人與女人,」我嘆口氣,「到底好說話些。」


    司徒不以為然,「無邁,你怎麽跟她們一樣。」


    「不一樣?是不一樣,我運氣好多了,我生活在一個什麽都有的環境中,而她們,她們出自泥淖,墮入風塵。將我放在她們的處境中,可以想像我不及她們一半。」


    司徒很訝異。


    「不說這個了,」我說:「我還想見一見她的家人。」


    「我們有線索,我叫老李那邊的人陪同你去。」


    「不,不好。」我擺手。


    「那麽我叫福利署的薑姑娘與你同往。無邁,不得與我討價還價,那種地方,我決不允許你單刀赴會。」


    「呀,」我說:「司徒,你對我這麽好。」


    他麵孔忽然脹紅。「多年老朋友,說這些來幹什麽。」


    朱媽敲門進來,「季先生電話。」


    司徒看我一眼,「我先走一步,無邁,你自己當心。」


    我送他到門口。


    銀女說:「那不是你的男朋友吧?」


    「哦,當然不是。」


    「我不喜歡他,他做人閃閃縮縮。」


    我啞然失笑,司徒要是聽見這樣的評語,不氣炸了肺才怪,堂堂大律師呢。


    我接過電話,季康說:「今天晚上有月亮。我小時候看過一部電影,叫做《沒有月亮的晚上》,葛蘭主演。了不起的影片,你看過沒有?」


    我嘆口氣:「季康,你胡亂謅什麽啊。」


    「鳳花雪夜呀。」


    「季康。」


    「無邁,出來見見我好不好?」


    「不行,我沒有精力。」


    「無邁,二十多年來,你未曾為自己活過,陳小山已經去世,你應已回復自由身。」


    我說:「做完這件事,我便是個自由的人,還有幾個月而已。」


    季康無奈地道:「我越來越覺得不能原諒你。」


    「季康,」我輕輕地說:「不要等我,真的不要等我,不要再浪費你的時間。」


    「你這個可惡的女人!」


    「季康——」


    「一切是我自願的,好了沒有?出來好不好?」


    「我實在走不開,你到我們這裏來好不好?」


    「你現在又不是一個人住。」


    我問:「你不能愛屋及烏?」


    「太難了,無邁。」


    「晚安,季康。」我放下電話。


    銀女看我一眼,「那才是你的男朋友?」


    「也不是。」我微笑。


    「你完全沒有男朋友?」她不置信。


    「沒有男朋友又怎樣?活不了?」


    「你是一個特別女人。」


    我抱著沙發的墊子,「每個人都那麽說,連我自己都覺得特別起來。去休息吧,明天我們去看醫生。」


    我帶銀女全身檢查,唯恐她有什麽病。


    我心中略帶歉意。這跟帶一隻小動物到檢疫站有什麽不同,自然不相信她。


    司徒把我猜得太天真了,而又把銀女看得太罪惡。


    相熟的醫生把銀女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她同我說,預產期在九月十一日。


    我想,到那個時候,天氣應該涼快了。


    我問:「產婦沒有什麽吧?」


    「出乎意料的健康,大腿上有些皮膚癬,微不足道,擦幾天藥就好。手甲腳甲太長,頭髮要清洗,你可以囑咐她。」


    「胎兒沒問題?」


    「很正常。」


    我忽然好奇起來,「是男胎還是女胎?」


    醫生笑,「真的想知道?」


    我點點頭。


    「下個月來做素描。」


    我笑了。


    「記得與她定期來。」


    我帶銀女離開醫務所。


    「看,就要做母親了,感覺如何?」


    銀女說:「我從來沒想過要把他生下來。」


    「喜歡男抑或女?」我問。


    她茫然答:「沒想過。」


    「我們先洗一個頭,來,我知道有一家店,師傅手藝了不起。」


    在理髮店裏,我們倆啜著咖啡,象是多年的老朋友。


    她說:「以前我的媽媽生也對我不錯,不過她要靠我替她找客人,互相利用,那是不算的。」


    我問:「你為什麽要同她爭?」


    銀女說:「誰叫她那麽成風?」就那麽簡單。


    她這個人,沒有什麽層次,真難想像陳小山會跟她一泡幾個月。


    我沒有問,我並不想知道陳小山與她的詳情。


    自美容院出來,銀女容光煥發。到底年輕,給一頓吃的,睡飽了,略加修飾,便恢復舊觀,可以想像到這麽一個人材,為「第一」拉過多少客人。


    盡管淪落多年,銀女的五官仍然稚氣,大眼睛,微腫的眼泡,略深的膚色,都象一個剛剛運動完畢,正在不知為什麽賭氣的孩子。


    她必然有她的客路。


    以後的四個月裏,我要與她一齊度過。


    「孩子生下來以後會怎麽樣?」她忽然轉頭問。


    我假裝訝異,「我不是同你說過了?」


    「沒有,」她眨眨眼睛,「你沒有說清楚。」


    「我喜歡孩子。」我說。


    「你會養大他?」她問。


    我不欲輕敵,也不想節外生枝。我繼續瞞著她,「我會雇保姆。」


    「沒有帶過孩子吧?」


    「很遺憾,沒有那樣的機會。」


    「我帶過妹妹。」她說。


    「你有好幾個妹妹?」


    她點點頭,「我媽媽身體不好。」


    「有沒有回去看她?」


    她忽然很厭惡地說:「我一輩子也不要見她。」


    銀女掏出香菸盒子。


    「丟掉它好不好?你答應過的。」我說。


    她聳聳肩膀,縮回雙手。


    「從來沒有人這樣耐心地陪著我,我看得出你是真心的。」她說。


    我忍不住又微笑。


    「當然,」她不甘示弱,「你是為了我的孩子,但是……」她象是辭不達意,「但是你對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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