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床睡覺,屋子靜得很,我睡著了,做一個夢,夢見媽媽一直跟著爸爸,爸爸覺得這是他的福氣,一點也不見情,媽媽做得蓬頭垢麵,身上披最最廉價的衣服,一切理想都被埋葬得深深的。天天沉默地做著家務,然後媽媽的頭髮白了,我驚醒,一身冷汗,媽媽的聲音在門外叫,「小寶,上課的時間到了,你還不起床?」


    我一看鍾,嘩,八點半,我的天!


    但是我先拉開了門,急著要看媽媽。媽媽站在門外,穿得端端正正,眼睛很圓,微笑得很溫柔。不,她還沒有老,她沒有老的原因是她離開了父親,離開了我,所以我們沒有兩敗俱傷,所以我們還有機會。


    媽媽說:「你怎麽了?還不換衣服?我開車送你走吧。」


    我遲疑一下,我叫,「媽媽!」


    「什麽?」她轉身問。


    「沒什麽,我馬上換衣服。」我的速度一向快,不像父親,除了賴在床上摸東摸西不曉得一輩子做了些什麽。下意識我是恨他的,也許他還不值得我恨,我可憐他。


    刮鬍子刮破了臉,我用冷水敷一敷便換衣服,十分鍾全部做好,假如媽媽開車送我,我決不會遲到。


    媽媽說:「你的臉破了。」


    她取出一小塊膠布,輕輕替我貼上傷口,她的手指柔軟而潮濕,有手汗,手指甲修得幹幹淨淨,擦一層透明的指甲油,無論怎麽看,她都是一個美女,眼睛依然是明亮的,眉毛天然,像畫過一樣,我凝視她的臉,她習慣被看,所以轉過頭來,向我微微一笑。這一笑使我從臉上紅到脖子,真是尷尬。


    我坐她的小跑車去上學,她把車子開得飛快,從貨車公路車當中硬是亂擠過去。開得這麽危險,卻這麽漂亮,完全是一種義無反顧式的大膽。她五分鍾便把我送到學校,我拿起書包,她在我臉上吻一下,「再見小寶。」她說,然後車子飛也似的走了。一部邊哈馬黃的跑車。


    同學以奇怪的眼光看我,他們都曉得我的家庭背景,不明白我這開跑車媽媽是從什麽地方冒出來的,我急忙走入課室,琉璃拉住我。


    「琉璃。」我鬆了一口氣。


    「你怎麽了?那麽緊張,這天測驗,功課準備好沒有?」


    「沒有,琉璃,我的心非常亂。」


    「廢話,現在什麽都定下來了,你還心亂?」


    琉璃可不明白我了。「你媽媽開車送你來?」


    「是的。」


    「聽說她開的是蓮花歐羅巴跑車?」


    「我不知道。」我嘆口氣。


    幸虧上課鈴馬上響了,我們都坐下來。老師把卷子一張張發下來,我呆視著白紙,母親的微笑,在她的微笑底下一切都變得不重要,真的不重要了,但是為了她,隻是為了她,我還是要把答案寫好的吧。因為她說過,像她的話,功課一定是最好的,像她的話。


    我現在才知道被愛的滋味是怎麽樣的,愛人的滋味又怎麽樣。她充滿了我的心。


    下課之後我就是希望回家見到媽媽的臉。


    琉璃問:「我們不是要到圖書館去寫那篇功課吧?」


    「改天吧,反正下個星期才交。」我說。


    「你是從來不推辭的。」琉璃詫異地說。


    「是的,但是……我們回家做吧。」我說。


    「你的家?我的家?」琉璃笑問。


    我猶疑一刻,「我的家。」


    「你知道嗎?我跟我爸爸說起你媽媽來,他們都說你媽媽是一個太能幹的女人,他們聽說過她。」


    「是嗎?我媽媽到底做些什麽?」


    「什麽?」琉璃詫異地問,「你竟不知道?她在律師樓裏做事,她念的是法律。」


    「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追求她的人多多,都快把她追得飛起來了。」


    「琉璃,那篇功課一定要今天寫好?」


    「是。我希望可以今天寫好。」她說。


    於是我們就回家做功課,女傭人做出了點心,我發覺我有點做賈寶玉的感覺,什麽都有人服侍,這在我過去十多年的生命內是未曾有過的事,我十分不習慣,但是慢慢都會自然的吧?


    我問女傭人,「請問媽媽幾時回來?」


    她說,「我不知道呢。」


    她從來不稱呼我,如果母親是「太太」,她可以叫我「少爺」,但母親是「小姐」,她叫我什麽?她既然不叫我,我也不叫她,咱們就是這樣沒頭沒腦的亂喊一頓。我與琉璃開始做功課,琉璃花一大半的時候凝視我。我覺得很高興,一個女孩子這麽愛我,視我為她的光榮,同學妒忌我,說我們一篇功課兩個人合作,自然分數更好。但是今天我卻覺得不自在,我們談戀愛會不會太早了一點?小時候喜歡吃的糖,大了不一定愛吃。琉璃家裏環境太好,一切不用她操心,故此到了十七八歲,她就把全副心思花在跳舞與戀愛上。她還是一張白紙。


    下午媽媽回來了,看我們做完功課,陪我們聊天。


    她在白天不喝酒,有非常怡人的一種漂亮。


    琉璃問她:「阿姨,你跳不跳舞?」


    她說:「跳呀,連『哈蘇』都跳,我會七八種。」


    琉璃笑,「幾時請阿姨到我們家舞會來,他呀。」琉璃瞄我一眼,「從來不到,不懂得是什麽怪脾氣。」


    媽媽笑。那種笑是很客氣的,她的笑有很多種,即使在最疲倦的時候,她還可以維持笑容,但是那些笑是不一樣的,她對琉璃並沒有太多的好感。


    琉璃喜歡她,那是因為琉璃有虛榮感,媽媽全身上下沒有可以值得批評的地方,女人本來一向恨媽媽這一類型的人,但是因為媽媽的年齡比琉璃大了一截,所以琉璃的敵意便減少了。


    我仿佛覺得媽媽有話要跟我說,但是因為有第三者的原因,她沒說出來。


    但是沒隔多久,媽媽的客人來了,我滿以為那是喬其,原來不是,是個半老頭,風度非常的好,相當的懂得穿衣服,媽媽一見他便吻他的額角,他吻媽媽的臉,這麽洋派,卻這麽自然。


    媽媽笑說:「徐老闆,你見見我的兒子。」


    那位徐老闆很客氣很熟絡地說:「這是小寶?這麽大了,明明,跟你走出去像姐弟一樣。」他轉過頭去笑。


    他長得一點也不好看,但是他給人的感覺這麽自然,我情願媽媽嫁給他,不要再去睬喬其。


    媽媽與他在一起也愉快,她說,「還有了女朋友呢,多標緻的人物,你來看看。」


    這一下子連琉璃都樂了。


    徐老闆說:「怎麽,留在家中吃飯不好吧?太嚕嗦傭人了,我們四個人出去吃一頓可好?」


    媽媽說:「你別看這一對小的,不知道請不請得動呢。」她笑著看我。


    我懂得媽媽的笑意,她想我們同去,我於是說好。


    徐老闆說:「太好了。小寶,你來之後,你媽媽就不寂寞了,這些日子,虧她的,一個女人出來打天下真不簡單,別看她好像頂兜得轉,其實有什麽事情,她的辛酸隻有她一人知道。你要幫幫她的忙了。」


    媽媽連忙說:「你看這徐老闆,對孩子們說上這些幹什麽?」


    徐老闆連忙陪小心,「對不起,是我老邁多嘴了。」


    琉璃說:「徐先生一點也不老。」


    我默默然。是的,媽媽有她的心酸,我明白。一個女人出來打天下,尤其是個長得美的女人,又離過婚,誰不曉得可以在她身上撈一把,然而她生存下來了。我能幫她什麽忙呢?我並不喜歡人家叫我小寶,我如此容忍著,恐怕也是為了她罷。


    我這樣的愛她。


    心中儲備了十多年的愛忽然一下子江河決堤似地湧出來,在這幾天內全給了她。


    我們在一個很豪華的地方吃飯,媽媽吃蝸牛。她配這種環境,在燭光下她給我一種賓至如歸的安詳感。銀製餐具是重重的,我想到父親家中,我那個床鋪,大概已經疊滿了舊衣服破玩具了吧?即使回去,也沒有我存身之處了,畢竟我在那裏過了十六年,我不是留戀,隻是奇怪人生怎麽會有這樣的轉變。


    徐先生對媽媽很好,他也不算很老,他握著她的手,輕輕的,大方的,偶然叫她一聲「明明」。他可以叫她明明,喬其就不可以了,喬其算老幾?


    然後徐先生也說:「小寶與你的眼睛長得一模一樣。」


    媽媽微笑說:「那是我的兒子噯。」


    是的,她生養我,在產房的時候,她為我吃過苦,我們倆是怎麽樣的關係嗬。


    徐先生說:「這種眼睛裏,有日月星光。」


    我忽然抬頭,這真不是一個老頭子該說的話,即使他很瀟灑,也還像個生意人,如果他是個年青的詩人,我一點也不驚奇,但一個老頭子……


    這是愛情的力量嗎?我不懂得。


    我看著我媽媽的眼睛,我並沒有看到星。它們是美麗的眼睛,但是我並沒有看見星。


    媽媽每天晚上都要喝點酒,葡萄酒也跟其它酒一樣,容易醉,她雙頰微紅,永遠微笑。


    她說:「男孩子眼睛好看有什麽用?男孩子要好好的讀書做事,要不吊兒郎當一輩子,落得風流自在,要得負起責任,維持家庭幸福,否則是什麽?是癟三!」


    我從來沒聽過她說這種氣話,因此非常吃驚,但是隻好不出聲。與喬其在一起,她不會說這種話,與喬其在一起,她快樂,是不是喬其的年輕使她忘記過去?是不是喬其的年輕使她矜持?我要她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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