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他朋友。」


    「你請稍候。」


    平平緊張得不得了,她要見到他了,他註定是她未來的配偶,她即使還要再等十年,也可以先同他做忠誠的朋友,他可以聽她傾訴,為她分析問題,分擔她的寮帕取?平平握緊雙手。等了很久很久,像有一個世紀那麽長,忽然聽見一把清脆的聲音問:「誰找我?」


    平平吃一驚,驀然回首,隻看到一個六七歲大的小男孩正瞪著她看?


    平平的雙眼也睜得老大,「你是梁建國?」


    小男孩還頂不耐煩,「我正看卡通節目呢,你為何找我?」


    平平耳畔嗡地一聲,強作鎮定,錯了,於夫人的預言統共不對,十年後,平平已經三十出頭,這名小小梁建國卻不過十六七歲,怎麽可能。平平連忙站起來,「對不起,我找錯人了。」她腳步浮浮地離開了米莊。


    回到宿舍,出了一身汗,又累又急,忍不住大哭一場,了結此案。


    隻有她自己了,以及她的一雙手。


    一年半之後平平以一級榮譽畢業,手持文憑找工作到底順利一些,平平並不覺得她比別人更加吃苦,報館負責人十分欣賞她,平平順理成章成為全職職員。她再也沒有見過於夫人,也忘記了於夫人所說的話。報館的功夫繁複瑣碎困身,連年輕力壯的平平亦心力交瘁,她明顯的消瘦,扔下所有的嬰兒肥。在一次訪問中,平平認識了紗廠少東鄧熊照。


    他教會她跳傑巴舞,喝克魯格香檳,吃貝路哥魚子醬,平平認為她在戀愛了,那股喜氣,連同事都覺察得到。她份外注意儀容,衣箸配合得無瑕可擊,從前對工作的專注轉移了陣地,精神全部放在鄧先生身上,一過下午六點就坐不住想下班。報館一連派下來三個任務都給平平推掉,一心不能二用,她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本市去追新聞。四個月後,報館升的是另外一位記者。平平聳聳肩,並不在乎。


    人家要養家活兒,應該的。


    在一個傍晚,平平接到神秘電話,一位女士約她見她,說是有關鄧熊照的私事。


    平平不感興趣,「請問你是誰?」


    對方心平氣和的答:「我是他結縭十年的妻,特地自紐約回來調查這件事。」


    平平不相信雙耳,她十分震動,但是第一個反應卻是托看頭笑。不不不,這個劇情太老套了,簡直是慮煥調,乏善足陳。她放下電話,發覺鄧熊照站在她身後,他來找她。


    他們在報館的會議室攤牌。


    多麽詭異,發報機嗒嗒嗒嗒,平平靜默無言。


    鄧氏不肯離婚,央求平平不要計較名份。


    平平仍然覺得整件事滑稽得不像真人真事,神情恍惚。


    她沒有答允他。


    回到家中,徹夜不眠,她思想搞通了。


    平平失去鄧熊照,失去升職機會,還有,欠下銀行一筆款子,都奉獻給時裝店了。


    不但心靈破碎,身體也不對。


    每晚淋浴,用很熱很熱的水,擦得皮膚發紅,平平才覺得幹淨。


    她開始喝威士忌加冰。


    統共似老了十年。


    她想起鄧太太說的話:「你幸運,你可以脫身,我不可以,我沒有謀生本領,且有三個孩子,鄧某這樣的男人,永遠不會做好丈夫,這一個回合,勝利者不必笑,失敗者也不用哭。」看得如此徹底,真算女中豪傑。


    平平沒有這般本事,她整個人已被摧毀。


    她轉了份工作,從頭來過。


    出差走遍大江南北,見識廣了,心胸也寬闊,許多從前看不通的問題,漸漸都變得非常透徹,沒有什麽是她不能應付的了。升職的時候,平平沒有太大的喜悅,倘若不是浪費了那些年,早就升了,何用等到今天,走過那麽迂迴的路,看到許多壞與好的風景,到達目的地的時候,高興還是高興,要她雀躍,已沒有可能。她也應酬,她也約會,但心裏邊總像少了一團什麽似的,她並不特別懷念鄧熊照,也不譏笑自己當年天真幼稚,她吃的苦,隻有她一人知道,她不會為自己辯護,然而也不打算寫悔過書,向社會人士討饒,過時是過去了。


    平平沉著鎮靜,平日姿勢略帶孤芳自賞,笑起來那絲甜美卻給人意外喜悅。


    她的朋友漸漸多起來,有一夥年紀學識背境心情差不多的女郎,有空就聚在一起,談論時裝異性事業抱負將來,並不愁寂寞。一個晚上,平平自某君的生日晚會回來,喝多了一默香檳,心情愉快,在哼一首曲子,走到門口,找出鎖匙,剛要開門,看見樓梯蹲著一隻玳瑁貓。「呀,是你。」平平同它說話。


    似曾相識,不知在什麽地方見過的。


    貓兒朝她叫兩聲,朝樓上逸走。


    回到室內,平平追思,記起來了,在一位於夫人的家裏,她見過這樣可愛的貓,一隻眼睛綠,一隻眼睛灰,那位於夫人,據說是個預言塚。至少姑姑相信她是。


    平平走近窗口,抬頭一看,月亮似銀盤般圖大,她喃喃說:「姑姑,我幹得不錯吧。」隨即低下頭,嘲弄似說:「不計分,一切都是本份,皆屬應該。」平平已承認生活上一切挫折都是必然的事,從前,她問「為什麽是我」,如今她聳聳肩,說「為什麽不是我」。她又得到一次結婚的機會,對方是個極活潑極愛玩的年輕男子,對感情都抱著無所謂的態度,但他說對平平認真,這次平平卻沒敢走畢全程。他氣起來,走進平平公寓,把所有能摔破的東西都打個稀巴爛,將所有文件都撕成一片片,家變得似戰場。劫後餘生,平平匆匆忙忙搬走,不要說是報警,連訴苦都不敢,家醜不可外揚。平平一直想不通他的門匙從何而來,私自一共進過去多少次,為什麽進屋,是不是要搜查證據。想起來,一直冒冷汗。


    之後平平發覺許多重要的文件都失蹤需要補領。


    這人心理上肯定有毛病。不然,為何不問自取,盜去她畢業證書及人壽保險單據?


    獨身女性生涯,好比森林中的小紅帽,走到哪裏是哪裏,不知何年何月何日碰到飢餓的狼。再走下去,連她都會變得聲名狼藉。


    索性也變成一隻狼吧,平平苦笑。


    她可以看得到以後的日子怎麽過;工作,更辛勞勤力地往上爬,假期全世界亂逛,閑時藉工作出出鋒頭,接受一兩本女性雜誌訪問,回到家來,喝更多的威士忌加冰,越來越怕寂寞,於是天天晚上出外應酬。有時候,她隻希望有個人可以陪她,聽她的心事,但,說時容易做時難。略有節蓄的時候,平平去買了一層公寓,找來一位相熟的設計師,負責裝修。


    搬進新居那日,她開一個小小暖屋派對,請了幾個熟朋友。


    其中一位朋友又帶了朋友來,熟人有事先走一步,他帶來的陌生人卻一直坐著不動。


    平平有點納罕,但對他一視同仁,熱誠的招呼。


    「貴姓?」平平問他。


    「姓梁。」


    他們交換了名片。


    他的名片上沒有中文,隻得英文姓名及一個電話。


    平平笑,「我知道了,你職業是大律師。」


    他笑笑,「是。」


    直到眾人都散了,他最後一個走。


    遲疑一會兒,他問:「要不要一起吃晚飯?」


    平平訝異,他對她有意思。


    「今天累了,」她說:「明天你可有空?」


    「明晚八時,我來接你。」


    平平笑,「好的,你去訂位子。」


    就這樣一言為定。


    開門送他的時候,他們一齊看到那隻棕白相間的貓。


    他問:「誰家的貓?」


    「鄰舍的吧,常常出來逛。」


    「貓很容易走失。」


    「這隻不會。」


    他笑笑,走下樓梯。


    平平有點渴望赴約。她喜歡他的氣質,外型也好,整齊的深色西裝,雪白襯衫,簡單條子領帶,襯得他不高不矮的身裁恰到好處。他看上去就是舒服熨貼。


    市麵上猥瑣的男人,要多少有多少。沉默高貴的單身專業人士,卻瀕臨絕種。


    平平對自己說:順其自然吧。


    沒想到兩個人發展得這樣迅速。


    有了經驗,平平表現得十分含蓄,約會到第五次才問他中文姓名。


    他叫梁建國。


    那名字十分熟悉,平平肯定聽過,但一時想不起來。


    心中深處,某些回憶觸動,平平問:「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年紀?」


    「我們交換歲數如何?」他提出條件。


    平平很慡快的報上真實年齡。


    梁建國說:「我比你大兩歲。」他取出身份證。


    平平怔怔的想,時機好像到了。


    到底是萬物之靈,他也好像有同樣感覺,鬆出一口氣,星期六,我帶你去見家母如何。*平平點點頭。


    一切花招都是多餘的,平平心裏踏實。


    周末,平平換上適當的衣服,帶著適量的禮物,跟著梁建國去拜見伯母。


    車子一駛近油麻地區,她就發呆,這一區這條街,她肯定來過。


    很年輕很年輕的時候,她相信於夫人的預言,她想早些尋到歸宿,曾經到一間米莊,尋找一個叫梁建國的少年,結果卻是失望的。怎麽今天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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