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著泳衣,一手挽著長發,問:「中國人?」


    我大力點頭:「中國人。」


    她笑說:「有土地就有中國人。」


    她上岸取過大毛巾擦頭髮,並沒有多說話,便走回帳幕,身型婀娜。


    我明白,她是嫌多我這個人來礙她的清興。


    她也是有心事?


    我索性也學她的樣子,跳進澗水裏洗個清潔。水涼而不冰,不但洗淨身體,連內心都幾乎潔淨了。


    我嘆著造物主的奇妙,回營沖了杯蜜糖茶。


    她在營外曬長發,用一把刷子緩緩梳著頭髮,那黑色的頭髮便在陽光下發出七彩的光彩。


    她換上白t恤,牛仔褲,活潑可人,我很想過去攀談,又怕她嫌我多事。


    我遠遠地看著她。


    過了很久,忍不住喊過去,「喂,叫什麽名字?」


    山穀有回音,「叫什麽名字?名字?名字——」


    她轉過頭來,幸好,臉色不怎麽生氣。


    她並沒有立刻回答,先將頭髮編成一條辮子,才走過來,撐著腰,看著我。


    我問:」喝茶?」


    她坐下來,「你倒是一應俱全,把整個家搬過來了。」


    我笑,「我打算在這裏住幾天。」


    「車子停在入口處?」


    「正是。」我問:「你呢?」


    「我搭灰狗來。」


    「一個人?」


    她幽默地看看四周圍:「一個人。」


    我馬上喜歡她這種活潑的風姿。


    她喝著我遞過去的茶。


    我凝視她。她有極濃的雙眉,大眼睛,體格不壯,但剛夠標準。


    我說:「我叫康乃清。」


    她說:」我姓楚,楚圓圓。」


    我們熱烈握手。


    我說:「本來想靜數天,後來發覺自己是俗人,幸虧碰到閣下。否則定耐不住寂寞,一走了之。」


    她會心微笑。


    我好奇:「男孩子來這種地方不稀奇,你呢,你是怎麽上路的?」


    她說:「有事到西岸去,途經這裏,順便上來住一會兒。」


    竟不約而同!


    我說:「你要當心,女孩子單獨行動,有很多時不十分安全。」


    「不要緊,公園的護衛員時常巡經這裏,我渴望寧靜。」她揚揚頭髮。


    我歉意說:「我真的妨礙你的雅興啦。」


    她隨即笑,「但正如你說,靜了三天,也足夠了,要想的一些問題,也應該想通。」


    又一次心意相仿!


    女孩子家,也不知道她有什麽難題。


    她一指山後,「那邊有熊。」


    我笑:「有蜜蜂有魚的地方便有熊,難怪熊那麽聰明,吃得好的緣故吧。」


    她隻是笑。


    我開始做早餐,煎香了煙肉與蛋。圓圓說:「你什麽都有。」


    「在鎮上買的。」何必刻薄自己?


    「真是一個周到的人。」她稱讚。


    「來,一人一份。」


    「我也有食物。」


    「我保證隻是幹糧。」


    她承認。


    我說:「真佩服你們女孩子,幾塊餅幹可以吃一天。」以前小琪永遠節食,我從沒見她好好吃過一口。「晚上我們煎牛排,我連蒜茸都帶了來。」。


    「嘩,」圓圓笑,」打算住多久?」


    「食物吃光,我們就走。」我指指一隻大紙箱。


    圓圓笑得直不起腰來。


    我倆快樂地吃著早餐。


    我們象相遇在荒島,因毫無選擇,一男一女很容易產生感情,又開心見誠,不必顧慮到千絲萬縷的社會關係。而我又偏偏似魯濱遜,很懂得打點日常生活,過得其樂融融。


    「來,圓圓,告訴我關於你自己。」


    她回帳幕取出一包東西,原來是兩根織針與一團毛線。


    她邊打毛衣邊說:「我正在做事。」


    「看不出來,單看你的頭髮,象藝術係學生。」


    「老忠心」又在噴水了。每三小時一次,忠心耿耿。


    水珠四射,密密地注入空氣中,在陽光中形成一道半圓型虹彩。


    「多美。」我衷心讚嘆。


    「是的。」她也贊同,「不想離開這裏。」


    我聽了有點高興,至少她不討厭我。


    我又扭開無線電,音樂悠揚地傳出,我取出一疊漫畫書,把菸鬥裝滿菸絲,深深吸一口。


    圓圓驚奇,「你真懂得享受,我從沒見過象你這般有生活情趣的人。」


    我微笑,「我會是個好丈夫,是不是?」


    「真是的,跟你在一起,有種舒適的安全感。」圓圓認真他說。


    但很明顯地,小琪不這麽想,我的神色沉了數分。


    但隨即我取起漫畫,愉快地閱讀起來。


    情緒這種東西,非得嚴加控製不可,一味縱容地自悲自憐,便越來越消沉。


    我取過支薩兌管,便吹奏起《藍曲》,將不愉快的情緒盡加發泄。


    圓圓說:「你簡直是個魔術師,給人意外與快樂。」


    我向她頷首,繼續表演。


    空氣清新如水晶,陽光溫暖,清風送慡,配上幽怨的曲子,本來不協調,不知怎地,卻有種欲哭無淚的淒涼感。


    一曲既終,圓圓鼓起掌來。


    她用手托著下巴,大眼睛凝視我,「你失戀了?」


    我點點頭。


    「象你這樣的人,照說不應失戀。」


    「有什麽照說不照說的?」我苦笑。


    「你旅行永遠帶這麽多東西?」


    「噯,」我笑,「吃飯的用具,不能不帶。」


    「你是音樂家?」


    「不是,我指這個。」我提起平底鍋。


    她作掩嘴葫蘆,「你到底做哪一行?」


    「紐約統一電腦的——」我故意停一停,「猜一猜。」


    她很會湊興,「紐約統一電腦的——精密機器人。」


    「不,」我大笑,「我是真人,再猜。」


    「司閽。」


    「不是,再猜。」


    「打字員,因不肯坐老闆大腿,被開除出來。」


    「不是。」我笑得彎腰。


    「茶房。」


    「不不不。」


    「電腦工程師。」


    「你怎麽知道?一早就猜著了?」


    她溫和地說:「簡直寫在你額角上呢。」


    我聳聳肩。


    「你女朋友很漂亮吧?」她忽然問。


    女孩子都關心別的女孩子是不是很漂亮。


    「也不是。」我說:「但當時我當然覺得她漂亮。」


    她點點頭,仿佛很了解的樣子。


    「你呢?到西岸幹什麽?上新工?」


    「不,去探親戚。」


    「我也去探親戚。」


    「哪個州?」


    「還有哪裏?加州。」


    「我也去加州。」


    我點頭,「加州中國人特多。」


    「嗯,真的。」她重複,「有土地就有中國人。」


    「唏,到加州,我請你出來吃飯,你來不來?」


    「言之過早。」她說:「也許你對我先厭了。那個在黃石穀遇見的女孩子,直纏住我,太可厭。」


    「別多心。」我拍拍她的肩膀。


    「中午了,我來做牛排,你休息。」


    「什麽?都吃我的?」我假裝悻悻,「小妞,牛肉貴著呢,你怎麽報答我?」


    我走開去,躺糙地閱漫畫。


    她全神貫注地打理起中飯來,臉上掛著微笑,大概想起我剛才說的話,覺得滑稽吧。


    我懶洋洋地睡著了。


    夢見小琪對我發脾氣——「生日也收不到你的禮物。怎麽攪的!」把茶杯向我摔過來。


    驚醒,聞到黑椒蒜頭香,夢中事冉冉忘記一大半。


    「快來大嚼。」圓圓向我招手。


    我奔向溪邊,取出昨夜浸著的罐頭啤酒,遞給圓圓。


    她搖頭笑,「我到現在,可真是服了你了。」


    圓圓做的牛排水準不在我之下,香、嫩,入味、半生熟,我幾乎連舌頭都吞下。


    「這樣子吃下去,」她說:「離開這裏時起碼胖十磅。」


    我喝完啤酒,「不,二十磅。」


    我閉上眼睛,正式休息。


    圓圓說:「我去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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