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更加自卑。


    男人跟女人一樣,不怕老,隻怕不夠威風,窮小子再青春熱情,也難博美人青睞。


    我看穿了,咬緊牙關,翻報紙找新工作。


    沒想到轉了運,讓我連過三關,考到一份公務員工作,薪水加了,環境也較為樸素,我仿佛又可以忘記過去,努力將來。


    既然搬了出來住,也不打算再搬回去,縱有不便,我也享受一下獨立生活。


    女同事中有不少出色的人物,但我的一顆心,仍然在媚媚身上。


    在所的工作崗位上,沒有人知道我這個秘密,我放心了,自覺已經脫胎換骨。


    在電視新聞上,常常看見媚媚出席各種重要的宴會,她的眼神仍然冷冷,表情有點孤傲,何某的錢財沒有使她庸俗,反而更加襯托出她的標格,做那麽大生意的人,眼光哪會有錯呢,他選填房是選對了,媚媚會替他增光。


    漸漸心也平了。


    時間可以醫治一切傷痕。


    但偶然想起我們一起共渡的好時光,心中尚有一絲牽痛。


    假日回家走,母親象是完全忘了媚媚這個人,有意無意的提起我的婚事,非要說得我坐不住,站起來離開現場。


    寡母的固執、橫蠻、老套,使我無法忍受,她因為自覺吃了點苦,就得在子女身上找報償,做她的媳婦不是那麽容易的事,說不定什麽時候她會開始以身作則,叫人家跟她的「美德」學習。


    然後我得了她的遺傳,還不是跟她一樣的小器,偏偏有意無意之間與她作對,並不去找女朋友。


    我以為我總已經忘記媚媚了。


    一日朋友帶我到舞廳,叫了小姐坐檯資,一個女郎走近,嚇我一跳,心當時劇跳起來,原來她就是長得象媚媚。


    我非常為自己心酸,忘了她?不不不,還早著呢,除非我可以若無其事地提到她的名字,說起咱們的往事,象個沒事人般,才可以肯定地說已經忘了她。


    我馬上推說頭痛,要離開舞廳。


    朋友詫異:「家棟尚不習慣這種場合?別勉強,你先走吧。」


    我逃似的離開。


    沒想到第二天,我就見到了媚媚。


    是她約見我的。


    我聽到她電話,意外,但是很客氣,自己也詫異於這種鎮靜,也許是因為她的聲音不陌生,夢中已聽過多次。


    她沒說為什麽要見我,我依時赴約。她的長髮挽了個髻,身上穿件米色的凱斯咪絲的毛衣,一條半截裙子。


    越是這種不起眼,但料子fèng工都一流的衣裳,價值越是驚人。她沒有戴什麽首飾,更顯出高貴。


    見了我她立刻展開笑容,跟以前一樣的親熱,但不知為什麽,我們之間像是隔了一條河,至少我是尷尬的。


    「生活好嗎?」她問。


    「好,托賴。」


    「沒想到我會找你出來吧?」她說。


    我禮貌的說:「老朋友見見麵,也是很應該的。」


    「你就是這一點忠厚。」媚媚說。


    我訕訕的笑,忠厚有什麽用呢。


    她說:「家棟,我約你出來,是希望你把我們以前合攝的照片還給我。」她很開門見山。


    我聽了很受打擊,「什麽?你不相信我?你怕我會拿去給小報刊登?」還強笑著。


    「我當然相信你,」她無奈的說:「但是我丈夫不相信。」


    我呆視她精緻美麗的麵孔,輕輕籲一口氣。


    我低著頭:「自然,我連底片一起還給你。」


    「對不起,家棟,我亦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聽到她這樣說,我反而笑了,「人在江湖?不,不,你是人在侯門,身不由己。」


    「家棟,你對人真好,一點都不計較。」她稱讚我,「以前在一起工作,就發覺這是你最佳優點。」


    「你過獎了。」我說。


    過了一會兒,我們兩人都靜了下來。


    我隻得問:「生活還習慣嗎?」


    她笑,「大家庭裏的內部鬥爭是很厲害的,反正還可以應付就是了。」


    我點點頭,以她的聰明伶俐,當然可以應付,我何用替她擔心。


    「何先生待你很好吧。」


    「謝謝你,他對我很好。」媚媚愉快的說。


    過了一會兒,她終於問到我最怕聽到的問題。


    「你有沒有新的女朋友?」她問。


    她如此用辭,我倒覺得悅耳,「新」女朋友,由此可知,她還承認她是我的「舊」女朋友。


    我搖搖頭。


    她嘆口氣,我倆似乎再也找不到話題。


    我問:「我如何將照片交還給你?」


    「我明天差人來拿如何?」


    說得也是,我倆還有什麽必要見麵?


    我點點頭:「你有我寫字樓的電話地址,誰告訴你的?」


    「令堂。」


    「哦。」


    我們很快結束了談話,多情應笑我,還請了一個下午的假呢,剩餘的時間都不知道該往哪兒去。


    何家的司機開著平治房車在門口等,天開始下毛毛雨,我縮縮肩膀。


    媚媚抬起頭來看到,我有點尷尬,實在不想在她麵前露出寒酸相。


    她卻溫和的問:「你母親織的那件芝麻絨似的毛衣,還在嗎?」


    我點點頭,又一陣喜悅,她一直不否認曾經與我交好過,單是這一點,很多女人便做不到,她並沒有努力忘記自己的出身,我佩服她。


    我說:「打算買一層房子,安置了母親才成家,因此在儲蓄,寒衣也未添。」


    「應該的。」她說:「不愁沒好的女子嫁給你。」


    司機替她拉開了車門,她說聲再見,踏上車子。


    臨走前還向我擺擺手。


    回家我把媚媚的照片全找了出來,一張也不剩,連底片在內,一起放進一隻紙袋。


    母親很興奮,「是個好女孩子,嫁入豪門,一點架子也沒有,伯母前伯母後地稱呼我,跟以前一模一樣……」小市民很容易滿足,因為何鴻錦夫人叫她「伯母」,所以母親高興了。


    姐姐說:「如果你福氣好,她還叫你媽呢。」


    我說:「過去的事,提來作甚。」


    姐姐說:「我倒有個好消息,不妨提一提。」


    「好消息?快說,咱們家八百多年沒有新聞,不用說是好消息了。」


    母親搶著說:「你姐姐雙結婚了。」


    我驚喜說:「真的,太好了。」


    「好什麽?」姐姐笑罵:「看你樂成那樣,平日我也不用你供給柴米呀。」


    「未來的姐夫是怎麽樣的一個人?說來聽聽。」


    「年紀相當大,而且沒有錢。」母親先說了。


    我笑,「算了,這個女兒隻要能夠嫁得出去,也就不能挑女婿了。」


    「婚後會請媽媽跟我們住,家棟,你一下了去掉兩個包袱,可樂了?」


    我說:「我幾時把你們當過包袱?剛想買層房子供養你們兩位老太太。」


    「家棟,你心情好得很嗬,」姐姐說:「很會說笑啊。」


    是的,知道姐姐有歸宿,真是個好消息。


    他們的婚禮很簡單實際,姐夫是個殷實的小商人,婚後如言接了母親過去,大家有個照顧,母親又可以幫著他們看孩子,大家不愁寂寞。


    結果我買的房子,成了王老五之居。


    因心中了無牽掛,做起事來特別賣力,回了家就淋浴看報上床,生活除了寂寞一點,別無遺憾。


    就在這個時候,報上刊載大段的觸目消息:富商何鴻錦在外國心髒病發身亡。


    我馬上想到媚媚,她不是成了寡婦嗎?


    她以後的日子……我發覺自己仍然那麽關心她。


    但我沒有多事,隻是寫了一張慰問卡寄去。


    不久報上登出了訃文,共有兩段,一段是以她的名義發的,另一段由何氏的長子署名,大家族內的紛爭,我們小市民也不會清楚。


    後來都說何氏百分之三十以上的財產落在她手中,餘者由子女共分,有人不服,但遺囑立得清清楚楚,反對並不生效,分了家產之後,她與何家的人就沒來往了,聽說獨自住在一間大屋子裏,生活日趨神秘。


    這一段大新聞,像所有新聞一般,隻所鮮了三五十天。


    媚媚就是這樣,成為了一個年輕的寡婦。


    在正常的情況來說,沒有一個人的身份比年輕的寡婦更為悲慘,但是世上往往有奇異的例外,我相信媚媚便是罕見的例外。


    她要的是錢與權勢,使她擺脫少女時期的窮困,她得到了,凡事都娶付出代價,若果何氏到八十歲才壽終正寢,那麽媚媚付出的代價更钜。


    她不是一個簡單的女孩子,她的城府很深,從小事可以見大事,從頭到尾她沒有得罪過我,我始終還是她的朋友——一般女人做得到嗎?


    她在社交場所中仍然活躍,信不信由你,追求她的人很多,男人們並不介意她的身份,並且有著太多的傳言與緋聞。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舊歡如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亦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亦舒並收藏舊歡如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