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卻在門口叫住我。


    我轉頭,客氣的說聲恭喜。


    她說:「開時裝店的女人那麽多。」仿佛還意猶未足。


    噫,這麽貪心。


    「怎麽樣可以使自己出名?」她半天真半驕橫的問。


    我微笑,「出名有什麽好?」


    「你有名氣,你當然可以說不好。」


    「我才不是名人,你倒說說看,什麽叫出名?」


    「每個人都認識我。」她說。


    「誰是每個人?同行、街上,還是親友?」


    「每一個人。」


    「小姐,使一個人出名的,通常都是那個人的工作成就,而不是那個人本身,真想出名的話,你得好好做出一個局麵來。」


    「你真討厭。」


    連我自已都笑,一開口便似個老學究。


    「我可以找個人來宣傳。」她不服氣,「替我拍照,為我……」


    宣傳什麽,她?她做什麽吃什麽穿什麽誰會有興趣?


    我也不想多說,掉頭便離開現場。


    大都會中做什麽都評實力,她太年輕,她不懂得。


    況且出名有什麽好,走到哪裏都不得自由,又不能與生活有真正的接觸,在這個人口稠密的城市中出名,說難也並不太難,因此名與利往往不成比例,人人都認得的名人不見得可以躲在古堡中過其神仙般的生活,還不是得一天做八小時,與閑雜人等接觸,徒然更辛苦,背著盛名並不是那麽簡單的一回事。


    對於紅鞋兒來說,她好像什麽都有,所欠的,不過是名氣,一旦有名氣,她便是一個傳奇。


    其實她什麽都沒有,連謀生的本事都沒學會。


    他們都說我太過擔心。


    「擔心你自己,開模特兒介紹所並不好做。」


    很多人懷疑我把美麗的女孩子介紹給公子哥兒。


    時裝店的生意並不是太好,每次經過,都不見有人在店內試衣服,但據經理說,卻還有得賺。


    好些太太們,直接叫她把衣服送上住宅去試,還沒掛出來就已經買掉,不是親眼看見,真不相信有女人會花兩百萬來買條凱絲咪裙子。


    「老闆很激賞你吧。」我同經理說。


    她苦笑,「她說不在乎賺錢,最要緊能令她出風頭。」


    我諷刺的說:「有沒有建議她脫光衣服站在店門口做生招牌?」


    「我兼任公共關係,聯絡不少報社雜誌,又找熟人為她吹噓、拍照……」


    「她滿足嗎?」


    「每隔幾天就叫我找人訪問她,真累。」


    我真的同情為她工作的雇員,這種工作怎麽做的長?開玩笑。


    這女孩並沒有成名,因為不勞不得,多勞多得。


    得的定義,不再是生活上的需求,而是指工作上的成就。誰還會沒飯吃不成,衣食不憂,卻沒有精神寄託,也很苦悶。她會不會靜極思動?


    一日我回寫字樓,剛要開始搏殺,女秘書同我說,有一位小姐在房內等我。


    門一推,見看到一雙紅鞋,這還會是誰。


    我意外,這是什麽風,於是問:「有重要事?」


    她一邊抽菸,一邊淺笑。毫無疑問,她又長大了,此刻的勁道已叫男人深覺逼力。一件低胸的運動衣,配白色皮褲子,繃得像是隨時會彈開來。


    她沒有回答我。


    「怎麽,又來向我請教,如何可以出名?」


    「我想好好工作。」


    「跟你的經理學習,她所懂得,教你一半,已經受用不盡。」


    「她的成就還不及我。」她扁扁嘴,「她為我工作。」


    「小姐,做人講時講命講運,千萬不要看低人,這一刻她屈居你下,不代表一生一世如此,人家有本事,打真軍,遲早出頭。」


    「喂,你這個人說話,怎麽老不忘教訓人?」


    我聳聳肩,「那你何必偏偏找上門來聽我說話。」


    「我想好好工作,想再你處做個模特兒。」


    「對不起,」我立刻說:「我不敢當,你堂堂大老闆,出來做事,誰請得起。」


    「不,我不是為錢。」


    「那是為了名了,我也沒有把握使你成名。」


    「有的,你手下有紅模特兒。」


    「你不同,人家肯用功做。」


    「我也肯。」


    我搖頭。


    「我可以改掉壞習慣。」


    「不,」我擺手,「你不能抱著這種態度來做事,你必需先有工作的熱忱,不顧一切的苦幹,隻問耕耘,不問收穫,謀事在人,但記住,成事在天。」


    她已經不耐煩起來,在椅子裏轉來轉去。


    她是一隻美麗的牛,我不該對牢她彈琴。我嘆口氣。


    「用我。」她說:「不然你會後悔。」


    「我會嗎,」我說:「這不是一項恐嚇吧。」


    「給我一次機會,」她還在懇求。


    我並不是一個心腸硬的人,但是我說:「你不需要這種機會,好好做你的老闆娘,去。」


    她踢著腿走了。


    秘書看著她的背影,問我:「她怎麽樣?」


    「不會怎麽樣,但是她不會成名,除非她肯苦幹。」


    即使有人認識她,也不會尊敬她,說起她這個人,不過輕輕帶過,她的名字,沒有人會記得。


    不過這並沒有關係,這不會影響她的生活。


    我在路上碰見她的經理。


    「怎麽,還在做?」我很意外。


    「有什麽地方可走?」她笑問。


    「快一周年紀念了吧。」


    「八個月。」


    「真難得,我以為貴店很難做得住。」


    「現在老闆娘天天在店裏。」


    我一怔,「烏攪?」


    「不,很起勁的學習。」她說:「很意外吧,她下個月還要跟我出去辦貨,那是十二小時搶貨的工作,她說她吃得消,她說十九歲了,老了,要開始工作,免得老大徒傷悲。」


    十九歲,老了,我搖搖頭,真誇張。


    經理看著我,「她對你很有意思,時常提著大名。」


    我又一呆,真不知道她心中想些什麽。


    「怎麽,不考慮她?」


    「待她定下性子來。」


    她吃的一聲笑,「等她?才十九歲,怕不要等二十年。有些女人過了四十歲還不肯修身養性,還到處晃,亂出鋒頭。」


    我說:「那就算了,時間不對,就是沒有緣份。」


    「她那麽聽你的話,你可以教她,把時間縮短。」


    我不是感化官,我沒有信心。


    我當然沒有說出來,隻是胡亂找藉口,「她太高了,我比她矮許多。對,祝你們兩個都成功。」


    「謝。」她笑得很有深意。


    店鋪很快開了分店。人們開始知道店主是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子,這個大城市的社會風氣很開放,人們並不計較一個人的出身,或是他的過失,隻要他也有優點,就能為人所欣賞。


    再等一下吧。


    如果她沒有忘記我,如果我可以接受她,如果她肯改變作風,如果這些因素都可以在適當的時間湊合在一起,我們或許可以有發展。


    現在言之過早。


    要等她脫下紅舞鞋。


    摘自亦舒小說集《紅鞋》。做夢的女人她自然不叫美嫣、佩芳、月秋、艷琴、麗娟、麥芬、富珍、美蓉、蓓蕾、紫玉、君文。


    雖然有一半中國血統,褐色眼珠黑色頭髮,她卻沒有中文名字,她叫貞節,姓麥士美倫。


    她說得一口好粵語,朋友在她姓輿名中各取一字,叫她麥貞。


    麥貞長得很漂亮,驟眼看似日本化樁品的月曆女郎,大眼睛、濃眉毛,雪白的麵孔,融合東西方美女的精華。


    男人曾然喜歡美麗的女人,雖然我是一個窮小子!隻在大機構中做一份卑微的工作,但我愛美的心態,同一般公子哥兒沒有什麽不同。


    不過公子哥昆可以立刻約會美女、開出名貴的房車,接她倆到遊艇上跳舞,我不能,我隻有看的份兒。


    不錯,她有車子,一部很大的開蓬跑車。


    她邀我上車。


    她把車子倒退,一不小心,撞到牆角,卡拉一聲、尾燈一定全部碎掉。


    我嚇一跳,這種車修理起來,非同小可,但轉頭看看她,她卻一點不在乎,非常悠然,將車子掉頭而去。


    她是千金小姐嗎,氣質上似乎還差一點點,不過排場很接近,也許,也許她父親是暴發戶。


    我老闆說的,一個人在積聚到三五七百萬的時候,特別喜歡炫耀財富,到真的富甲一市,把一億幾千萬隨手捐出作慈善用途時,又不肯認有錢了。


    許多許多富翁,穿著普通,排場亦平凡,真人不露相,好不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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