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老頭,實在不懂得欣賞女人,真是糟塌了。但是我能說什麽呢?他有錢。這年頭,有錢實在太好了。


    不過我的機會終於來了。


    我得勸她拿出勇氣來麵對現實,不要為了幾塊錢就把一切幸福賠給這個老頭,那實在是太不值得了。我不是要引誘她私奔,但是她打在應該去過那種比較幸福的生活。


    我要幫助她。


    這是陳先生的生日,他在家裏請客。


    我與爸爸到得遲了一點,管家替我們開門的時候,客人已經有一大半在客廳裏了。


    那個客廳真是大,一盞玻璃燈巍巍的懸下來,金光閃閃的炫躍著。


    男女主人站在燈下與客人說話。


    陳先生穿著禮服,再好的裁fèng也不能使他的腰挺直一默,但是她看上去很快活,她站在他旁邊。


    她穿白色的旗袍,胸前一個翡翠胸針,顏色很好,鑲成一個蝴蝶樣子,有小孩的手掌心那麽大,除此之外,她一身素淨,什麽也沒有。


    她今天變了個樣子,與那天在燈下打桌球的模樣,完全不同。那天她是濃艷的,今天她高貴。


    我牢牢的看著她。


    她也看見了我,她走過來,輕輕問看我:「你來了?」


    她是在等我嗎?我的心跳了起來。


    她很大方的說:「過來喝杯酒,祝陳先生生日快樂。」


    「陳先生今年──」我問。


    「五十九了。」她笞:「身體還很好,是不是?」她看他一眼,我奇怪她心裏在想些什麽。


    「今天你真的很美麗。」我由哀的說。


    她揚揚眉毛,「謝謝你。」她看上去很高興。


    她接受了我的讚美,這使我更興奮。


    「大概是因為這隻玉蝴蝶吧,這是很名貴的東西呢!」她說:「是陳先生的生日禮物。」


    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在這麽多人的麵前,居然落落大方,這樣得體,但是沒有應酬的時候,她是很寂寞的,這個我知道。


    我肯定她並不喜歡這種敷衍式的豪華場麵,但是她沒有辦法,她必定要適應這種生活,太難為她了。


    長旗袍是這樣的適合她,衣服的叉開得不高,但是她走動起來,卻絲毫不見吃力,她動人纖細的足踝,在白緞的鞋子裏,是這樣的美麗。


    我懷疑陳先生是不會看到這些,憑他的老花眼,我真的懷疑。我心裏不舒服。多日來的積聚使我的難受到了極點,今天我一定要向她表露我的心意,不管怎樣,如果我再問下去,我想我會窒息而死。


    晚賽是在九點鍾開始的,所有的餐具是銀器,他們用一張馬蹄型的長餐桌。豪華,但是她臉上的笑容,這些東西又不懂,物質是很虛無的。


    飯後有一些客人走了,有一些客人留下來。


    一部分在二樓書房裏聚賭,我去參觀了一下,陳家的確是有錢,毫無疑問,一切的裝飾都是無假可擊的,我順著走廊走過去,心裏很悶。


    我知道爸在陪陳先生。


    但是陳先生的妻子呢?


    她又在什麽地方?我的眼睛轉了一轉,但是沒有看到她。我又走下來。


    今天陳家是到處開放的,我可以亂走一下。我想到那間桌球室去,於是我推開了那扇門,又輕輕的掩上。


    那張桌子被一塊布遮看,我注意到這間房裏隻有一張桌球檯,兩邊都是空置的,地板上擦臘,又亮又滑,我慢慢的走過去,我的皮鞋發出聲響。


    「你喜歡這裏,是不是?」


    誰?我一轉過頭,看見陳太太坐在一張長椅上。


    我太驚喜了,我點點頭。


    她拿著一杯冰水在喝,「太累了,我喝了點酒,有點醉,跑到這裏來憩一下。」


    那的確是很累的,這裏是她渡過不少寂寞時刻的地方。


    我想我的機會來了,現在隻有我與她兩個人。我有什麽話,還不能說呢?


    但是我的喉嚨像發不出聲音來,我隻能呆呆站在她前麵。


    「坐下來,家明。」她說。


    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以往她隻當我是一個晚輩,而且又很客氣,看見我隻是點點頭,今天她叫我,就顯得不同了。


    我緩緩的坐下來,靠得她很近。


    她臉上的皮膚,沒有一絲缺憾,五官美得令我不敢正視,也許因為她累了,臉上稍微有一點點的油光,她向我笑笑。我低下了頭。


    「你好像有心事呢。」她說。


    「是的。」


    「像你這樣的年紀,正應該快樂,怎麽會有心事呢?」


    她彷佛說她不開心,因為她已經不小了。


    我衝口而出,「你也可以開心的,你也不必有心事。」


    她微微的驚訝,「什麽?我?」


    「是的,」我說:「你不必瞞我了,我知道你的痛苦,我想陳先生一點也不了解你,一點也不懂得愛護你,你問在這間大屋子裏,雖然錦衣美食,雖然佩珍珠王石,但是你不開心,你還年輕,你還可以掙脫這些伽鎖!」


    我實在太激動了,我一口氣把話都說了出來。


    她放下了杯子,「什麽?」她吃驚的問:「你說什麽?」她忽然之間笑了。


    「你不用瞞我,我認識你也有好些日子了,我看得出來你的苦悶。」


    她仰頭笑了起來,「我苦悶?我有什麽苦悶?你這個傻孩子,你的小說,實在看得太多了,你以為所有的闊太太,隻要不是雞皮鶴髮,就一定苦悶?你完全錯了!難道這些日子來,你一直以為我苦悶?」她睜了睜眼睛,「但是我完全沒有。」


    我呆若木難,過了一會兒,我說:「你騙我。」


    「我為什麽要騙你,陳先生待我這樣好,我們之間,不隻是物質生活這樣簡單,我尊敬他,我愛慕他,所以我嫁給他,我們之間有什麽不對呢?」


    「但是你與他的年齡,相差了這麽多!」


    「是的,他五十九歲,我卅五歲──」


    「甚麽?你卅五歲?不可能!」我叫出來,「你最多隻有廿七!」


    她又笑了,「難道我不想自己廿七歲,但是我確實已經三十五歲了,孩子,我比他少了廿多歲,但是這有什麽關係呢?你認為丈夫比妻子稍大一點,就毫無幸福可言了嗎?」


    我盯著她的瞼,她一點也沒有偽裝,難道她距離我的猜測,真有這麽遠?我不明白!我太不明白了!


    我說:「他很少陪你──」


    「是的,陳先生常常忙他的生意。但是有幾個男人會有空天天在家陪妻子呢?除非是吃軟飯的丈夫吧?做妻子的,應該了解到這一點,體諒他,是不是?」


    她樣樣說得這樣合理,使我目瞪口呆,動彈不得。


    「到底是怎麽回事呢?難道我給人的印象,是很不開心嗎?恐怕不見得吧?」她問我。


    「這──」我也回答不出來,但是印象是先入為主的,我一直覺得她不開心,要我解釋,我卻無從說起。


    她用很低柔的聲音說:「你錯了,家明。我嫁陳先生,並非為了錢,我們的生活,也並沒有不快活。這樣的日子很好。我願意就此過一輩子,我今年卅五歲,差不多可以做你的母親。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但是我不是你想像中那樣的人,你知道嗎?」


    我還是呆著。


    但是我剛要告訴她我愛慕她。


    我滿以為當我說出心中的話,她會痛哭起來,把平時的矜持一掃而空,然後我會使她得到了解,使她的煩惱一掃而空,她可以有機會重新做人。


    但是她的反應是完全出乎我一願料之外的,我真的完完全全失望了。


    「你是這樣的年輕,當你年紀大一點的時候,你就會知道,世界上還有很多東西,是比愛情更可貴的。我們中國人,講的是恩愛,情義,愛上有恩,情下有義。我與陳先生的事,相當複雜,未必是你所能了解的,但是我絕不苦悶,決不悲傷,也沒有不滿,你明白嗎?」


    她還要說得怎麽清楚呢?如果我再不明白,也不好算是人了,我低下了頭,緩緩的站起來。


    我完全會錯了意,表錯了情,找錯了對象。此刻我看她的臉,找不到一點點的憂鬱。


    這個時候,門被打開了,一小群客人湧了進來,陳先生帶來的。他笑得很自然。


    他對他的妻子說:「我正在找你呢。」


    陳太太立刻迎了上去,與他們打著招呼,說著道歉的話。


    我悄悄離開了陳宅。


    站在大門口,我呼吸了幾下。我是一個這樣的笨人,我是這樣的單純,我居然天真到這種地步。我已經二十歲了。二十歲不算太小吧。我怎麽可以冒昧到這種地步。


    我慢慢的踱下那條路,慢慢的走著.


    這時候的天氣,已經沒有開頭那麽冷了。但是還是有點寒意。我一個人走到市區;叫了部車子.


    我把陳太太當作被困在堡壘的公主,陳先生是那個老巫師,魔法無比。我想充勇士,去把她救下來。我的確是很無知的。


    她沒有取笑諷刺我,是我的幸運,但是我以後決無顏麵再上陳宅去了。那輛街車,一直朝家中駛去。一切都像一個小小的夢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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