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立後之事便有諸多門道,司馬一族出身不好,且皇位來得不正,因此非但沒有削減門第差異,反而更看重身份地位一些,害怕被人指摘詬病。


    上一世司馬珩擇選皇後也是出於此考慮。


    這是最簡便的法子罷了,確實可以省卻諸多麻煩,


    可司馬珩忽然覺得,是否自己已然成了自己曾最不屑一顧的那類人。


    且之於沈蕎,是否自己真的隻是表麵在意,並未真正將她放在一個重要的位置?


    司馬珩有些微出神,許久才張口說了句:“封後之前,孤要先立儲君。”


    沈敘之不知陛下突然提這個是何意,又與封後是否有關,不免疑惑道:“是否過於早了些?”


    而今陛下隻有一子,無需琢磨。但阿景尚且年幼,雖則儲君乃國之大計,未免為時過早了,如此一來,對儲君也不好。


    司馬珩搖頭,“孤自有打算。”


    -


    這雨仍下著,朝露殿那裏朵婀的侍女鬧了起來,說這宮裏烏煙瘴氣,憋悶得人喘不過來氣來,主子死的蹊蹺,卻悄無聲息,似乎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鬧著去乾寧宮要麵聖,頭磕得鮮血直流,勢必是為主子討個說話。


    自然是鬧給沈蕎看的,大概是覺得沈蕎包庇小植,司馬珩又包庇沈蕎。


    沈蕎便“病”了,托了信給兄長,要兄長接自己出宮去住些時日。


    她出去了,葉小植便也能跟著走了,宮裏頭的事,叫司馬珩自己去煩吧!


    沈蕎昨夜裏想了很久,很多次動搖,想要信他一回,他對她真的很好了,事無巨細,有求必應。


    便是昨夜裏她那樣跟他鬧,最後甚至連責備都沒有。


    他說:“卻原來,在孤身邊,叫你拘謹了。”


    沈蕎那時聽完心口驀地一酸,忽覺得委屈,可委屈完了,又深知沒有誰活著是容易的,相較於他人,她能待在他錦衣玉食活到現在,已然是恩賜。


    如果這是一份職業,她的回報已然配得上她的付出了,她沒有再抱怨老板的道理。


    可壞就壞在,她似乎喜歡上自己的老板了,那喜歡甚至已然發酵成了愛意,洶湧不可抹殺。於是便生非分之想。


    他要立後納妃,除卻對非一夫一妻的抗拒,沈蕎甚至覺得難過,那難過就像失戀了一樣,喜歡的人,要和別人在一起了。自己的丈夫,要去娶別的女人了。


    他說立她為後又有何不可,沈蕎隻覺得悲涼,他壓根不懂她在難過些什麽。


    他的好也僅止於此了。


    劇本裏他挑選皇後的標準便是一個賢德有身份母族又不足以構成威脅的世家女子。


    如今想來也沒有變,說可以把後位給她,無非是要多費周折去安撫朝臣,於他來說並不難,可沈蕎覺得很累了。


    何必呢!


    他給不了她想要的,她也不能幫助他什麽,如此不過是兩相折磨。


    司馬珩處置完朝露殿的事,來看他的時候,沈蕎倏忽在他麵前跪了下來,三叩九拜行了大禮,無比鄭重地呈上了無字詔書,上書和離。


    沈蕎一副病懨懨的樣子,“臣妾跪請陛下聖安。茲有要事相報,萬望成全。雖則臣妾舍不得陛下,但是臣妾年老色衰不堪侍奉陛下,還請陛下賜我一處偏僻宅院,每日為陛下誦經祈福,以慰殘生。”


    司馬珩扶他起來的手懸在了半空,外頭大雨傾盆,烏雲籠罩,悶雷陣陣。


    眼前的人形容憔悴地跪在那裏,睜著一雙眼,眼眶紅得刺目,滿目誠懇地看著他,仿佛在說:我意已決,請陛下成全。


    司馬珩咬牙切齒地問:“你鐵了心要剜孤的心,是不是?”


    三番五次,五次三番,毫無妥協的餘地。


    沈蕎沒有再虛與委蛇,隻是誠懇道:“陛下,臣妾已經想清楚了,您又何必執迷不悟呢!立後是大事,皇嗣亦是大事,若陛下如此勉為其難要將臣妾扶到後位,又何必呢?”


    “孤何時說過勉為其難?”司馬珩眉間戾氣頓顯,“便是把天翻過來又如何,孤能打得下這天下,便能守得住這天下。”


    “陛下莫要意氣用事了。”沈蕎輕搖頭,“臣妾是個狼子野心的,從來就不是個小綿羊,溫順都是裝出來的,唯一顆愛陛下的心是熾烈的,愛到深處不是無私,全是自私,我要陛下一心一意,要陛下心無旁騖,要陛下滿心滿眼都是我,我不要您有任何人,更不要您同旁人生孩子,我就是這樣自私自利全無賢徳佛口蛇心的婦人,我做了皇後,又如何?除了讓陛下有一個善妒自私不顧皇嗣的妻子,什麽也解決不了。”


    沈蕎再叩首,伏在地上說:“過往種種,臣妾一直會牢記於心,陛下待臣妾情深義重,隻是陛下有陛下的難處,臣妾有臣妾的不得已,既無雙全法,不若各自安好,如此兩相便宜。”


    “這便是你的自私善妒佛口蛇心?”司馬珩嗤笑出聲,“沈蕎,你覺得孤信不信?”


    沈蕎微微蹙眉。


    “有本事你就坐了這後位,讓孤看看你是如何自私善妒佛口蛇心的。”他瞥了一眼和離書,臉上譏笑更甚,“原來你留著這東西,是要到了這時候用的。可笑孤還渾然不覺,隻當全你一個心願,原來你的心願便是這個。”


    沈蕎的心髒顫了一顫,卻沒有辯駁。


    司馬珩直視她,許久都不說話,像是氣極了,額上青筋都顯露了出來。


    沈蕎指尖都在顫抖,像是第一回 見他那樣,但這次她卻沒有低下頭,她隻是目視他,倔強地說了句,“請陛下成全!”


    司馬珩驟然蹲下身,目眥欲裂地看著她,然後大掌卡住她的脖子。


    那脖頸纖細,仿佛他稍一用力就能折斷。


    司馬珩惡狠狠地看著她,聲音從齒縫裏擠出來,“孤恨不得掐死你。”


    沈蕎吞咽了口唾沫,眼睛卻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眼睛裏沒有憤怒沒有恐懼,隻是有一絲哀傷。


    司馬珩眼眶便也紅了,他怒氣幾次翻湧,手卻像被下了封印,一點力氣也使不上。


    她那麽不堪一擊,可於他來說仿佛滅頂之災。


    他鬆開她的那一刻,一滴眼淚無聲沒入地板。


    而後轉身,拂袖而去。


    第六十五章 這狗鬧騰


    這回他是真的走了, 踏出清和宮的大門的時候,小植進了內殿,她摸了兩下, 摸到沈蕎的胳膊, 無聲拉她起來。


    沈蕎腿跪得麻了,頭痛欲裂, 可卻前所未有的平靜,她反過去扶了小植一下, “你怎又亂跑?”


    葉小植吞咽了口唾沫, 一夜未眠, 白日裏又提心吊膽, 到現在麵目比沈蕎還憔悴,她低垂著眉眼, “娘娘,奴婢賤命一條,不值得您費心。”


    沈蕎搖頭, “此事本就不是衝你來的,是衝我來的。且誰的命都不賤, 莫要自己輕賤自己。”


    葉小植說:“陛下似乎往朝露殿方向去了。奴婢也聽不清楚, 眼睛不好, 聽力便也沒那麽好了。”


    沈蕎出神片刻, 不知道他去朝露殿幹什麽, 去安撫, 還是……


    她低頭, 不再想這個。


    感情薄脆得很,古往今來都是,沈蕎在劇組裏, 遇到過很多露水姻緣,演一部戲,換一個女朋友男朋友,或者入戲太深,走不出來,便愛上那個扮演者。


    愛的時候都轟轟烈烈非他不可,可不愛了也都是涼薄冷漠甚至惡語相向。


    也有情深意篤的,隻是太需要天時地利人和,可遇不可求。


    她與司馬珩中間,終究是隔著些什麽,他如今還愛她,覺得沒有什麽是不可以克服的,他尚且年輕氣盛,尚且傲氣衝天,隻是他可以做到的,都要付出太大的代價,沈蕎也想任性胡鬧,逼他一心一意,逼他心無旁騖,可她心不安理不得,他有他的使命,他不可能為了她真的不管不顧,他不是那樣的人。


    沈蕎亦有自知之明,不對等的感情,於兩人來說,都是災難。無論是他為了她犧牲,還是她為了他妥協。


    既無天時,亦無人和。


    -


    沒多會兒,王生又來了,跪拜沈蕎,而後呈上一塊絹帛,“娘娘,陛下讓我拿給您的。”


    沈蕎眉梢微動,動作極緩慢地拿了過來,拆開的時候,指尖細微地發著抖。


    仿佛在等一樁審判,終於到了宣讀的時候。


    可沈蕎打開的時候,表情卻倏忽愕然起來。


    蓋了帝印的……無字詔書。


    王生說:“陛下說,讓娘娘考慮清楚再寫。”


    沈蕎緊緊攥著那張絹帛,肩膀垮下來,神色微頓,想說什麽,張了張嘴,卻如何也發不出聲音。


    心裏沉甸甸的,難受得很。


    王生又補充了句,“陛下說,娘娘可以慢慢想。”


    他不願意接受她的和離書,他又不願意食言,所以他給她反悔的機會。


    沈蕎垂著眼眸,久久無言。


    王生小聲歎了口氣,“昨夜裏公主和皇子去見了陛下。”


    沈蕎這才抬眸:“怎麽了?”


    王生忙搖頭,“沒出事,隻是公主問陛下,天下和母親,誰重要。”


    沈蕎心頭一跳,她知道自己已然不是一個好母親,更不願毓兒為了她去質問父皇,再招不喜。


    此事王生本不該說,可終究覺得該說。


    那夜裏,公主和皇子一道去的乾寧宮,彼時司馬珩還未歇下,還在案前批閱奏章。


    毓兒和阿景進去的時候,先行叩拜,敘說自己做的噩夢。


    司馬珩將毓兒抱在腿間,阿景則坐在一側,毓兒便問了句:“父皇,在你心裏,天下和母親,誰重要?”


    司馬珩沉默片刻,並未回答。


    毓兒似乎也並不想要答案,她隻是點點頭,“毓兒也想不明白父皇和母親究竟誰更重要。父皇既是父親,又是君王,先生教導我們,對父皇要又愛又敬。可對於母親,父皇也不止是丈夫,母親也要對父皇又愛又敬。”


    阿景插了一句嘴:“母親說人與人相處,愛與敬當並重,可若敬大於愛,那便會漸行漸遠漸無話。”


    毓兒點點頭,抱住父皇的脖子,“父皇,母親是愛您的,故而才不願你為難。她說,她做過一個夢,夢裏父皇登基後立了賢後,可賢後其實暗藏禍心,是以視母親為眼中釘,最後還把母親沉入水牢,折磨而死。母親說,夢是假的,可若是真的,她也無能為力,因為她什麽都沒有,隻有父皇,可父皇卻是很多人的,若父皇心在旁人旁事那裏,母親便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司馬珩愣神許久,“你說你母親做過什麽夢?”


    ……


    沈蕎聽完,眉頭始終皺著,更覺愧疚不安,若是毓兒和阿景怨恨她,她倒是可以理解,可他們到了如今還在維護她。


    她到現在才知道,原來他們什麽都懂,她每日裏總喜歡講一些奇怪的話,旁人都聽不懂,也很難接受理解,毓兒和阿景還小,沈蕎從未避諱,卻叫他們記了那樣多不合時宜的東西。


    王生磕頭,他自小便看著陛下長大,亦是看著陛下同娘娘一路走來,他看得出來,陛下心裏是有娘娘的,也看得出來娘娘對陛下並非沒有情誼,他隻是看不明白,既互相愛慕,為何會走到如今這地步,他張口請求道:“看在小公主和小皇子的份兒上,娘娘務必再考慮一下。”


    沈蕎沒有說不,頷首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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