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郎邊嚼口香糖邊問:「孫呢?」


    我厭惡的問:「有預約嗎?」


    女郎睜大眼睛笑,「我見他還要預約,唔?」


    我提高聲調:「除了孫太太,每個人見他都要預約。」


    她變色。女秘書出來打圓場,「孫律師在高等法庭。」


    那女郎呼嚼嘴,扔下車鎖,「叫他隨身的東西別亂放,我可沒那麽得空隨時替他送回來!」她趾高氣揚的走了。


    我的臉都氣白了。


    女秘書笑,「你看你那個樣子,人家孫太太亦不氣。」


    「她知道有這種女人存在嗎?」我反問。


    女秘書說:「怎麽不知道?最聰明智慧的太太就是知道有這種事亦假裝不知道。」


    我問:「為什麽要受這種委屈?」


    「所以說你沒長大!」她嘆口氣,「你懂什麽?夫妻間拉破了瞼就不好看,以後的日子怎麽過?」


    「離婚呀!」我賭氣的說。


    她掩嘴,「所以說你──幸虧你不是女人,否則天下大亂,真那麽簡單?你叫孫太太拖著三個孩子上哪兒去?」


    我氣結,「不與你說!」


    「聽說孫太太又有了第四名,多偉大,現在的女人,就數她肯生孩子。」女秘書慨嘆,


    「可借現在的男人不知足,死性不改。」


    我將下巴枕在玻璃上,怔怔的,幾乎沒流下淚來,我太替孫太太不值了。


    後來老孫回來,我提不起勁跟他說話,他絮絮的跟我論及案事上的得失。


    我忍不住問:「那廉價的女人是誰?」


    他一愕,「你怎麽會問起?」


    「她今日來交回你的車匙。」


    「她是誰有什麽關係?」


    「你怎麽忍受那種粗俗?」我問。


    他微笑道:「徒兒,待你到我這個年紀,你就會明白,有一些女人隻要實用,粗俗與簡陋均無妨。」


    「我想我永遠不會明白。」


    「自然,你隻有廿五歲,而我已經四十一。」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幾乎無法忍受他,如果有冠,也就一掛而走。、


    但是我心酸的想,總得要有人留下來照顧孫太太才是。


    老孫的「應酬」益發繁忙,他很難有與家人共進晚餐的機會,隻有在星期日白天,他會在家與孩子們在一起團聚。


    然後他又要出去了,把責任順便的推在我的身上:「你替我陪他們。」一溜煙的出去。孫太太總是臉色山口若地忍下來,但是要等待老孫的良心發現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十年八年,誰知道,孫太太有點疲倦了,也許是因懷孕的原故,也許對這頭婚姻覺得勞累,我不敢問。


    天氣熱,她的體重增加,人忽然有點憔悴,我很擔心,她一向總是那麽樂觀,一旦消沉,難免就落了形。


    「我陪你出去散散步吧!」我說。


    「就在下邊海灘走走。」她說:「太遠我也走不動,你放心,人家頂多誤會你是我的弟弟。」她仍然保持著她一貫風趣的作風。


    我有默心疼,仍然陪她到沙灘。


    我問:「孩子什麽時候出生?」


    「深秋,希望是個女孩子。」


    我再也想不出有什麽話好說。


    她忽然抬起頭來,問我:「孫的事,你們都知道吧?」


    「什麽事?」我瞠目。


    她微笑。


    我漲紅了臉,隨即明白了。


    「說與我聽,不要蹣我。」


    「大律師應酬自然是很繁忙的。」我說。


    「忙得那個樣子?」她仍然好脾氣。


    「也難免有女朋友。」


    「這就是了。」她問:「什麽樣的女人?」


    「粗鄙的女人。」我憤怒的說。


    「我做錯了什麽,令得他對我冷淡?」她問我。


    「男人都是一樣的,他對你放心,知道你飛不到哪兒去,便冷淡一點。」


    她淺笑,我呆呆看著她。


    「那麽,」她說:「作為一個女人,對丈夫這種行徑,是否要假裝癡啞?」


    「忍耐是中國女性的美德。」


    「到什麽時候呢?」她問我。


    我不能回答。


    「到永恆?」她問我。


    「我一直覺得你很愉快。」我震驚,「我以為你不介意他出去逢場作戲。」


    「每個人的忍耐力都有極限。」


    我消汗,「你打算怎麽樣?」


    「跟他離婚,」她的聲音非常鎮靜。


    「可是……可是你現在懷孕。」


    「孕婦也是人。」她緩緩說:「我已經下了決心。」


    「好的,我支持你,」我衝口而出,「我自知沒有什麽能力,但我願意盡我的力。」


    她微笑,「小老弟,你的情意我心領了,這件事有很多地方是要你出力的,但是參與別人的家事,並沒有好處。」


    「誰要什麽好處?」我苦笑。


    「那麽多謝你了,見到孫,你跟他說一聲,我有要緊話跟他說,」她笑,「現在連我見他都要預約,多可怕。」


    我欽佩地看著她清秀的臉,女人的勇氣都是被壞男人激出來的,在好男人的嗬護下,再精明的女人也會變成軟弱的笨人。


    第二天我見到了老孫,叫他回家。


    老孫笑,「老弟,你越來越像個奶媽了。」


    我若是他兄弟,我就打得他鼻子流血。


    那天晚上我打電話給孫太太。


    我問:「他回來了?」


    孫太太說:「回來了,他告訴我他很忙,隻能給我一小時,我跟他說了。」


    「他反應如何?」


    「他開頭不相信耳朵,後來弄明白了,說我開玩笑。」


    後來老孫就惱羞成怒,一聲不響的離開。


    孫太太叫他不用再回家,她已將大門的鎖換了一把。


    我非常吃驚,「真的?」


    孫太太說:「我覺得一個人要自發自覺覺,我一直沒有出言警告過他,他也就當我透明,一路放肆下去,而結果你看到了。」


    「把他趕了出去?」


    「是。」


    我說:「你休息吧,我明天來看你。」


    他一定逼得她走投無路,她才會這麽做。


    早上孫大律師見到我,怒氣勃勃,他連鬍髭也沒剃,就開始訴苦。


    「她把我從我自己家趕出去,你聽過這種老婆沒有?她說人類的文明進化,因而產生一夫一妻製,如果我愛冶遊,最好是離婚。」


    我冷笑,「離婚?你哪裏再去找這麽個美麗賢明的妻子,與可愛俊秀的三個大胖兒子?」


    「是呀──喂!」他咆吼,「你到底幫誰?」


    「現在月薪千餘的打字員都為了事業不肯犧牲她的身段來生孩子。」


    「啊。」老孫震驚,「我怎麽辨?」


    「回家悔過。」


    「可是家裏門鎖也換了,電話號碼也改了。」


    我的天,我沒有聽說過更滑稽的塚變鬧劇。


    「她不要我了,我被一個孕婦趕出了家門!」


    我忽然沿用了孫太太的話:「孕婦也是人。」


    「你教我查出你在這件事內有什麽瓜葛,你當心!」他向我揮舞著老拳。


    我問心無塊,怕什麽。


    老孫一怒之下,搬到酒店去了。


    天天上班,他鞋脫襪脫,說也奇怪,那些女人忽然都絕了跡,以前住家,生活荒唐,現在搬酒店,明明可以花天酒地,他卻正經起來,我去酒店看過他幾次,都是一個人。


    我見到孫太太時,她跟我說,分居書已交到律師那裏了,就持老孫去簽,老孫還不肯去。


    她並不需要親友,獨白日照舊過活,心緒亦看不出有什麽特殊的變化,語氣是一貫的平靜。


    我想我是愛上了她,她給我一種聖母麥當娜的感覺,除了大地、母親,最可靠的便是她。


    日子過去,我見她的時間不多,但我們有了更深切的了解,她開始對我說不少體己話。


    我問她在什麽時候發覺老孫在外頭不規矩。


    她說:「從你憐憫的眼光中,我知道事情出了毛病,出去打聽一下,發覺他玩得離了譜。在這之前,我還以為自己頂幸福。」


    「為什麽桃這個時候離婚?」


    她苦笑,「不是我挑的。」


    伊寂寞下來,眼睛有點空洞,神態略為疲倦,穿著寬身孕婦裝,仍然瀟灑,她是與眾不同的一個女人,我愛她愛得非常徹底。


    我略略向她透露意思。


    「傻孩子,」她握住我的手笑,「沒有人會比你更古怪,快放棄這種念頭。」


    「我沒有要求。」


    「我亦不需人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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