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沒有朋友,我的生活過得很孤僻,直至認識潘念之。


    念之說他在大學註冊處辦入學手續那日就看到我,我不知道這話是不是真,不過大部份同學在大學一年時都已找到將來的配偶,倒也是事實。


    文憑固然重要,理想的對象不可不加留神。


    打那時開始,我心境開朗,活動較多,吃得下睡得熱,打句笑話,忽然之間開始「發育」,體重激增,足足又長了兩公分,麵色也紅潤了。


    最重要不是外表,內心緩和下來才令母親感到安慰。


    自此我覺得人與人的溝通是雙方麵的,要母親了解我,不如我先看手去了解她。


    我偶爾也會陪他們吃一兩次飯。


    母親很可憐,這些日子來,她沒有消遣,很少出去,她的男朋友絕不會帶她看一場電影,或是喝一次喜酒。


    但是她都忍耐著過。


    她是怎麽認識這位先生的,我不知道。怎麽演變到這個地步的,我亦不知道。我父親姓什麽,我沒問,她不說,為什麽與父親分開,也從來沒有人提過。


    我學會尊重人,母親的生活該由她自己作主,我有什麽權去影向她的價值觀與人生觀?


    也許她覺得目前這樣很開心呢!說真的,我從沒見過她哭泣。


    我從沒把潘念之往家中帶。


    不知為什麽,老是不夠勇氣。


    為著自己的身世神秘,我老是怕有不測的事情發生;怕有一天,到我要同念之結婚的時候,忽然發覺他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之類。


    這種噩夢在電影中看得太多,漸漸變成一個陰影,我很早要求見潘伯父。


    念之很樂意介紹他父母給我認識。


    見過他們我放心了,念之的爸媽結婚廿五年,有四個孩子,潘伯人再老實也沒有,而潘伯母風韻猶存,是那種八麵玲瓏的上海婦女,聽他們說起,在我出生那一年,他們舉家在英國,潘伯父那時在那邊進修。


    我的豐富想像力從那個時候終止。


    失敗。根本見都沒見過父親,一片空白。


    我不是沒有記性的人。兩歲生日時母親買給我的新裙子是什麽顏色我都記得。


    不過我肯定我沒有見過父親。


    姓胡的人,是我十歲那年出現的。


    那時我們母女倆生活已經頗為潦倒,住在一間小房問,一日三餐都以麵包解決,母親時時以淚洗麵,我也輟學在塚,天天起床也不知做什麽好,便到樓下涼茶鋪子去坐著者電視。


    那時剛有彩色電視。


    後來這位胡伯伯就來探訪母親。


    才三兩個月,我們就搬進一所小小的公寓,我也被送入貴族學校念書,家中有女傭,也有車夫。


    早熟的孩子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在今日看來也不足為奇。他是母親的債主,母親是一個纖瘦美麗的女人,他在追債的過程中與她發生了感情……總有點感情吧!或許那個時候沒有,但現在是一定有的,那麽些年了。


    我很感慨,此刻有些年輕男女的婚姻三兩年就完結了,而母親與胡氏的霧水關係卻一拖十年。


    十年對老式中國女人來說,簡直不算一回事。


    母親的生命,是她的生命,我是我自己。


    我宣布與念之訂婚的消息,是在飯桌上,老胡也在。


    母親高興得很,雙眼充滿淚水。


    她帶大我不容易,如今我得到歸宿,她心情之複雜是可以預知的。


    「是個好男孩吧?」母親問。


    我說:「請相信我的目光。」


    老胡很猶豫,他想開口,又覺不便。栽想聽聽他的意見,故此給他一個鼓勵的目光。


    他即時說:「帶回給媽媽看看也好。」


    輪到念之要見我媽媽,我就推他。


    我說父親早已去世,母親一直心情欠佳,時機沒有七分光之前最好不要去剌激她。


    一直推一直推,推到兩年後的今天,實在推不開了。


    我打算選一個周末,那是母親的「朋友」永遠不會出現的時候。他姓胡,我從小沒有稱呼過他,見到他也不笑,很高興的時候才點點頭。


    避開他又不是太難的事,躲在房閑裏讀書不就得了,他又不住在我們這裏。


    房子,是他買的,裝修,也是他付的,這些我都知道,母親的房間本來是我的,布置豪豪華,粉紅色,似小公主住似的,我拚死也不肯搬進去,母女幾乎翻了臉,此刻媽媽自己住。


    而我則往一間很樸素清新的白色小房間。


    我有點怕姓胡的。


    這種男人……背妻別戀,色狼本色不知幾時露出來,一下子撲到我這裏──


    我一直擔驚受怕。


    我知道母親也知道我怕。是以我們兩個人很少坐在一起正式談這件事。


    可以理解我的童年過得非常不愉快。


    過了十八歲才開的竅,覺得能夠理智地應付一切事宜,所以才處之泰然。晚上休息,我還是維持鎖門的習慣,這是很難改得過來的了。


    人各有命運,差別隻在悽慘與否,成年人都得獨立,一切不愉快都成為過去。畢業後我出來工作,脫離母親的家,我很嚮往這個日子,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地方,堂堂正正做人。


    ……我不怨母親,到底由她養活我這些年。


    有時候空閑,坐在房內許久許久,企圖歸納我童年的記憶,想追索父親的印象。


    我想一想:「那當然。」


    我早已決定在周末帶念之來給媽媽過目。這純是儀式,不可避免傳統上的姿勢,即使她說不好,我與念之還是要訂婚的。


    我們很少想到遙遠的將來!都市人生活複雜,靠的是雙手,不是福氣,誰也不再希企得到天老地荒的感情生活,有則有,無則無,斷然不會為之生,也不會為之死。


    這一分鍾,這一刻我愛念之,念之愛我,已經足夠。


    母親大概不會明白。


    念之來的時候穿得很漂亮。


    我手上戴看一隻蚊型鑽石戒指,還是我與他兩個人合資購買。我想咱們還是學生,訂婚是兩個人的事,買戒指當然也順理成章成為兩個人的事,何必斤斤計較。


    我們喜氣盈盈的回到家,母親一早準備好一切,歡迎念之。


    她打扮過了,穿得很整齊,看上去更有股楚楚風姿,母親在十八、九歲那年生下我,說實在的,若不是她作風古老,看上去頂多像我的大姐姐。


    念之表情有點愕然,大抵他末曾想到我母親長得這麽漂亮。


    他叫她伯母。


    媽媽很滿意念之,笑道:「快要叫媽媽了。」


    我根少看到她笑,她笑起來根美,簡直像五十年代電影明星風範,有默吸引力。


    我在這當兒想到胡氏被她吸引,不是沒有原因的。


    我們吃了頓午飯,剛談得入港,忽然門鎖一響,那老胡啟門進來。


    我頓時呆住,捧住飯碗的手價在那裏。


    這個老胡也太不識相,怎麽會在這個時候忽然進來?我已經特地不選周日,怕就是怕會撞見他,誰知他還是掏出鎖匙,堂堂正正的開門進來了。


    真是命中注定,我不怒反笑。


    母親麵色卻變得灰白,顫抖抖地手足無措。


    我隻得站起來解圍:「念之,這是胡伯伯,我母親的朋友。」


    胡氏也尷尬得很,他非常不好意思,像是巴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似的。


    我很不忍,他也是不幸碰上我們,並不是故意的,況且這到底是他的屋子。


    我立刻替他拉椅子,「我們正吃飯,喝碗湯好不好?!」


    老胡長八麵玲瓏的生意人,立刻精乖地與念之握手,並且自然大方的招呼起我們來。


    他做得很得體,母親的麵色才緩和下來。要命,我受罪,但是他倆更擔足心事。


    氣氛很好,倒不是假裝的,而是我真正的沒有怪恨他們,相信念之也不會把這種事放在心上。


    吃完飯我與念之告辭出來。


    兩個人先是沉默一會兒,然後期待中的問題都來了。


    「你媽媽的男朋友很客氣。」


    我閑閑道:「他們在一起很久了。」


    「你母親是個美女。」


    「是的,你不難發覺,我長得不像她。」


    「你像你父親?」


    「我想應該是,我沒有見過他,他去世得早。」


    念之說:「噯,時間還早,要不要去看場電影?」


    「怎麽?你不覺得我家人怪怪的?」我笑問。


    念之愕然:「他們僅不怪跟我有什麽關係?你不怪就行了,我娶的是你。」


    我莞爾,現代人才不計較那麽多,大家都是普通人,何必計較出身。


    那夜回到家,我反而要安慰我母親。


    她很擔心,擔心得麵色都變了,拉住我,歉意的說:「真是不好意思……」


    「媽,你為何要不好意思?」我訝異的說:「倘若念之嫌我,那也隻是我與他之間的事,與你何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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