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惟姝白了男人一眼,有些生硬地撇開視線,耳根發熱。


    嗚嗚嗚如果她有罪,請讓法律來製裁她,不要用這些腳底抓地的黑曆史折磨她……


    兩人走到棧道盡頭,林爾崢一手扯開身前的拉鏈,脫下夾克大落落鋪在地上,隨後敞著長腿坐到衣服旁邊。


    沈惟姝也沒客氣,並著腿坐在了男人的夾克上。


    兩個人像以前一樣並肩看海,一時誰都沒說話。


    看著層層疊疊的浪花撲在他們腳下,沈惟姝有點明白為什麽林爾崢會在心情消沉時到這邊來了。


    偏僻的海灘自成一隅天地,視野遼闊,吹風拂麵,浪聲也變成能讓人心寧的白噪音,在這樣的環境中,她混亂的思緒也開始平靜而清晰。


    今天,她第一次親身體驗到救助飛行的高危,而危險,居然隻是對他們最低層次的考驗。


    她最大的感受不是恐懼,也非後怕,而是……


    沈惟姝偏頭看了眼自己的製服肩章。


    如果今天是她坐在駕駛座上,麵對那樣的抉擇,她會怎麽做呢?


    這樣的假設讓沈惟姝沮喪,甚至後背生涼。她沒有林爾崢那樣果決又精確的判斷,也沒有他那樣高超的飛行技術,換做是她,很可能就會……


    “今天匯報會議,”男人突然開口打斷她的思路,磁音微微發啞,“主任和隊長的話,你怎麽看?”


    林爾崢今天這通藝高人膽大的“逆飛解索”,注定又會成為業內又一標杆奇談。主任卻表示不鼓勵其他飛行員盲目效仿,畢竟在那樣的危急情況下,切斷鋼索,保全機組和其餘人員才是國際標準處置方法。


    “標準是標準,可執行任務時一切都是未知的,靈活變通更重要。我覺得你的處置方式沒毛病。”沈惟姝扭頭看男人輪廓分明的側臉,有點為他抱不平,“你保護了所有人。”


    林爾崢緊繃的下頜角稍鬆,像是從她的話中得到莫大紓解。


    “當時我腦子裏有兩個念頭:餘躍是我兄弟,我不能丟下他;還有就是……”


    男人頓住,慢慢舔了下唇邊,“當年,我爸他們執行任務時出了意外,他迫降海麵。機組的人最後都被救上來了。”


    “除了我爸。”


    沈惟姝愣住,怔然看男人。


    “我爸當時的副駕,是他手把手帶出來的。那次之後他就離職了。他說親眼看著自己的老師沉進海裏,以後都不想再開飛機了。”


    林爾崢扭頭深深看女孩。


    “我決不能,讓你也那樣。”


    沈惟姝眼眶倏地一熱。她低下頭使勁眨了幾下眼睛,慢慢捏緊屁股下麵的衣服衣領,指尖輕輕摩挲。


    “那時候……你多大?”


    林爾崢上身往後仰,伸開長腿。


    “十七,念大學。”


    沈惟姝垂睫不語。


    她十七歲那年,遇見了他。


    嫋娜少女羞,歲月無憂愁。


    可他的十七歲,好像跟她的完全不一樣。


    “要是……”沈惟姝咽了下嗓子,開口有點艱澀:“要你爸爸能看到你現在的樣子,應該也不會有遺憾了吧。”


    林爾崢扯開唇邊,自嘲般嗤了聲。


    “我以前,挺混的。”


    他揮動小臂,一顆石子在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落在海灘邊覓食的白鷗附近。


    男人的輕歎被鷗聲淹沒。


    “以前我心思不在正事上,老和我爸媽對著幹,經常去街上飆車。”


    捕捉到沈惟姝臉上的詫異,男人笑了下,繼續道:“我爸也不是好脾氣的人,我和他說上幾句就會吵起來。他最後一次休假回家,我們又吵起來,他打了我一巴掌,我踹爛了家裏的門,半年沒回去,也和他半年沒說話。”


    “其實他出事前一個星期,給我打過電話。我沒接。”


    一個突兀的浪頭打在棧道下,浪花他們腳下碎落,有濕潤的涼意跳上來。


    “所以,我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我當初從家走時說的那句:‘以後你不是我爸’。”


    林爾崢斂目,喉結重重下沉,“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遺憾。”


    “但我有。”


    沈惟姝看著男人細密垂落的眼睫,心髒都皺縮成了一團。她好像有很多話想跟他說,可又什麽都說不出來。


    咬著嘴唇沉默了片刻,她才輕聲道:“這麽說,你是因為你爸才來的飛行隊……那你媽媽呢?她……願意嗎?”


    丈夫殉職,兒子後腳就去接班……想想就很難接受。


    林爾崢淡淡搖頭,“不願意。”


    他突然揚手指向遠方,“你看。”


    沈惟姝望過去,茫茫海麵之上,有一白色燈塔高高聳立。


    “那裏以前沒有燈塔。當年我爸迫降的地點,就在那兒。”


    陽光將男人的黑眸染出金棕色,他麵上平靜如常,眼底卻有難以名狀的情緒翻湧不息。


    “他留在這兒,別的地方我去不了。”


    沈惟姝一震,腦中跟著跳出一句話:


    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屍還。


    生命消亡,精神永存。


    化作燈,變成塔,承載著歲月,繼續堅守漫長的海岸線。


    沈惟姝抱住腿,下巴磕進膝蓋裏,餘光竊竊打量身邊的男人。


    他正定定望著海麵,眼中隱隱有光,眸底有著很深刻的被磨礪過的痕跡,堅毅而有力量。


    直到此刻,沈惟姝才意識到自己並沒有很了解這個男人。


    她很難想象,從他十七歲到現在,到底經曆過什麽,才褪去一身叛逆和狂傲,洗練出如今的模樣。


    他一定一次又一次地命懸一線,才終於變成了現在的“林機長”。


    沿著曾經那位林機長的道路行進,救他還想要救的人,守他未能守成的天空和海洋……


    想到這兒,沈惟姝突然什麽脾氣都沒有了。


    之前對男人的那些怨懟,不甘,還有較勁一般的各種小情緒,全部都煙消雲散。


    沒錯,這就是她喜歡的男人。


    是,他的不解風情讓她氣惱苦悶,他的後退被動也一度讓她沒有安全感,可她卻一次又一次地被他的本質所吸引。


    他有太多尋常男人身上少見的品性——熱忱,堅忍,忠誠,血性……


    沈惟姝不自覺伸手,像以前那樣,輕輕拉住了男人的衣角。


    現在她看他,依然帶著第一次在海上見他的光環——他是來拯救自己的蓋世英雄。


    可現在她也明白了,這世界上,哪裏有什麽蓋世英雄。


    有的不過是像他一樣,用血肉之軀踐行使命的一群普通人罷了。


    她不後悔沿著他的腳步走到這裏。


    能與他們同袍為伍,她與有榮焉……


    林爾崢察覺到衣角的小動作,反手一把捉住女孩的手,慢慢握進掌心。


    沈惟姝轉了轉手腕,感受男人粗糲幹燥的肌理刮擦自己的手背。


    她努努唇,小聲嘟噥:“你以前,都沒有給我說過這些……”


    林爾崢緊了緊她的手,低低喚她:“姝姝。”


    “今天告訴你這些,是想你知道,我也有弱點,我也會恐懼。”


    男人兩隻手都覆上來,蚌殼一樣完全包裹她那隻小手,又像對待什麽珍寶一般,輕輕撫觸她手上每一寸皮膚,細細描繪她每一根指節。


    “我經曆過失去,也害怕再次失去,更不想你也有這樣的經曆。所以之前才沒及時回應你的感情。”


    他抬眼看她,滿目溫柔,“但我從來,都沒有不喜歡你。”


    “我想和你在一起的渴望,也絕不比你的少。”


    沈惟姝心裏一顫,又滾燙滾燙的。


    她抽了下手,但男人攥著不肯放開。


    “我餓了……”沈惟姝紅著臉轉移話題,“我要回去吃飯!”


    男人看了眼表,拉住她的手一起站了起來。


    “好,帶我們姝姝去吃好吃的!”


    沈惟姝偷偷彎了下唇邊。走出幾步,她突然又想起什麽。


    “你剛說想和我在一起……”


    她看著男人,探究又狐疑的眼神,“可我當初畢業要沒來飛行隊,那我們就還是像之前那樣啊……”


    如果她沒有到他身邊來,他們這段關係可能就無疾而終了。


    所以,除非她主動維持,否則,他們還是難有結果……


    林爾崢看了她一眼。隻那麽淡淡一瞟,沈惟姝就覺得男人又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他問她:“你和飛行隊簽約,服務期是多少年?”


    “十五年啊。”沈惟姝回答。


    “我簽的時候是十年,大四那年簽的。到明年,滿打滿算十年。”林爾崢停下腳步看著她。


    “到時候,不管你在哪兒,我都會去找你。”


    沈惟姝愣住,表情劇烈起伏一瞬。


    “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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