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眼中劃過柔軟,隻一瞬,又很快掩下。


    “現在你看到了吧?”她看著女孩耳後那片細白,低聲問。


    “我們要麵對的,絕不止是這個——”他朝牆上的遺照示意。


    沈惟姝轉過身,抿唇沒有說話,氣勢明顯不如剛才那麽足了。


    男人的語氣也稍緩:“你剛才說到概率,那我也給你一組數據。”


    “救援時,我有時候會將直升機落在救助船的後甲板上,這叫著艦。救助著艦時,飛行員生命危險的概率是宇航員的5倍,是轟炸機飛行員的10倍,是民航飛行員的54倍。”1


    他頓了下,側眸看她,“這樣的概率,絕對不是‘沒那麽高’。”


    “你也可以相信這樣的概率永遠不會發生在你身上。可你想過沒,就算隻有百分之一的危險,但意外一旦發生,對你,對你家人來說,就是百分之百的災難。那個時候,你爸媽要怎麽辦?”


    沈惟姝一下子怔住,像是被戳中什麽。


    林爾崢看著她,很慢地眨了下眼,“你不是他們惟一的寶貝麽,那就不要讓他們承受失去你的可能。”


    ——也不要讓他承受這樣的可能。


    不要讓他再經曆一遍了……


    沈惟姝慢慢垂下眼睫,一時無言。


    他全擊要害,說得都對,她無從反駁。


    敲門聲打破了沉默:“林機長,麵試還沒完嗎?大夥還都等你講解預案呢!”


    林爾崢應了聲,依然立在原地沒有動。


    “沈惟姝。”


    他沉聲喚她,一邊往門口走,“我知道東航和南航都在要你,你去那邊吧,別來飛行隊了。”


    男人回頭,目光和語氣皆淡然,說出來的話卻是擲地有聲的:“如果是因為我,就更不要來這裏。”


    “我不需要你這樣做。”


    **


    從基地出來後,沈惟姝一個人在街上晃蕩。


    晚上和男人那頓飯,她也不可能再去了。


    心亂如麻,思緒滾成都找不到頭的線團,無從整理。


    她和男人的關係,他說的那些話……


    以及,看到的那些檔案照片。


    以前,她自認勇敢。


    把男生都轉吐的滾輪旋梯,她說上就上絕不含糊;萬尺高空飛機失速做自由落體,她也是咬著牙一遍遍地練……再別提軍事化體能訓練,以及堪比高考的各種高壓考核。


    不管是心理還是身體,她都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勇敢了。


    但那幾張事故照片依舊給了她很大的衝擊。


    所以,她會不會就不適合做救援?


    難道就像他說得那樣,她真的不該去飛行隊麽……


    恍惚之間,沈惟姝走到了學校門口。


    除了出國前回來看過一次包老師,她也有三年沒到這邊來了。


    今天放學時間早,學生已經很少了。


    沈惟姝沒進學校,隻在周圍轉了轉。看到以前放學經常喝的那家奶茶店還在,她走了進去。


    “您好!”店員在前台殷勤招呼:“喝點什麽?”


    沈惟姝從菜單上抬眼,看到店員時,兩人俱是一愣。


    “沈惟姝?!”


    “雞毛頭!”


    居然是當年老在校門口堵她的那個混混頭子雞毛頭!


    自打林爾崢教訓過他們那夥人之後,她就再也沒被騷擾過。


    四五年過去了,雞毛頭居然已經沒有雞毛了——那一頭毛撣子樣的頭發變成齊整的黑短發,再加上身前奶茶店的圍裙和臉上的塑料口罩,整個一兢兢業業打工人模樣。


    他嗤地笑出來,“什麽雞毛頭,我叫明浩!算了,反正你以前就沒記住過我叫啥……”


    他看著沈惟姝,目光裏也沒有之前讓她不適的那種感覺了,“你這是,學飛畢業了回家看看?”


    沈惟姝點頭,“你怎麽知道?”


    明浩搖頭“害”了聲,“誰不知道你沈惟姝啊,咱這兒的第一個女飛——來來來,飛行員,想喝什麽隨便點,哥今天請你!”


    沈惟姝搖頭輕笑。


    這個喜歡自稱哥的毛病,看來是改不了了。


    明浩從手邊拿了一個空杯子,“林機長在基地嗎?怎麽沒和你一起?”


    沈惟姝怔了下,“你知道林機長?”


    “知道?我這幾年過年都去基地給他拜年的,他沒給你說過啊?”


    對上沈惟姝意外的眼神,明浩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之前我又犯渾和人打架,進局子了。當時林機長正好去辦證件,是他給我做的保釋。”


    “後來,林機長還幫我介紹了一份摩托車行的工作。我現在平時都在車行,周末才在這兒。唉沒辦法,錢不好賺呐,我也沒啥本事,比不了你們這種高薪行業啊……”


    他做好一杯豆乳奶茶遞給沈惟姝。


    沈惟姝還是堅持掃碼付了款,明浩拗不過,又拿了好幾張代金券給她。


    沈惟姝想了想,又問:“你說的是什麽時候的事?”


    明浩皺眉思索,“就,三年前吧,快過年的時候。”


    “林機長給我說,我要是不混了,保釋金就不用還了。當時我……”他嘿嘿笑了下,又有點不好意思,“我喝了點酒,挺激動,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跟他說我也不想混啊,但我就是個廢物沒爹沒媽的還屁都不會……後來林機長就給我介紹了車行那活兒。”


    “他跟我說,他看我就是做這行的,隻要肯幹,就廢不了。”明浩兩手撐在台麵上,深深呼出口氣,頗感慨,“說真的,我現在都沒臉想以前。我以前跟著一群人到處裝逼,實際屁本事沒有,還覺得自己可男人可吊,現在我覺著,林機長那樣的,才他媽是真男人,才是真的吊!唉,那詞叫什麽來著?對,俠之大義!”


    明浩叭叭叭說個不停,沈惟姝咬著奶茶管子,不自覺出了神。


    林爾崢這個人,內裏和外表還真是完全相反——他是一個真正溫柔的男人。


    溫柔,絕不代表軟弱。


    他觸碰過冰冷而堅硬的現實,經曆過血淋淋的殘酷,卻依舊保有一顆柔軟的內心。


    這樣的男人,內心才是真正強大的。


    溫柔也是他的待人之道。


    他總能以一種寬容而積極的視角,看到一個人的遠景——對雞毛頭是,對她選擇飛行這條路也是。


    想到這兒,沈惟姝心裏又一沉。


    那麽,他這麽反對自己去飛行隊,是真覺得她不夠資格,不夠強大吧?


    “誒——”明浩伸手在沈惟姝眼前晃了晃,“想什麽呢?”


    他輕嘖了一聲,“我看你這是……跟林機長吵架了?”


    沈惟姝勉強扯了下唇邊,“不是。”


    明浩點頭,“我覺著你倆也不能吵。林機長看你可跟眼珠子似的,哪兒哪兒都好。”


    沈惟姝嗤了一聲:“瞎扯吧你就。”


    他明明覺得她哪兒都不好。


    不想她去飛行隊,也不想和她在一起……


    明浩舉起手以證清白:“我可沒瞎扯啊,這他自己說的。就今年過年我找他去,順口問了句,你是不是快畢業了以後怎麽打算啊。林機長就說不管你將來怎麽樣,都會很好,因為——”


    他壓低嗓門,模仿男人磁性的聲線:“‘我們姝姝那麽優秀,不管做什麽,都能做好。’”


    **


    沈惟姝在外麵呆了很久,回到家時,天已經黑了。


    她洗完澡剛吹幹頭發,媽媽就在外麵喊她:“姝姝,你晚上吃了沒啊?家裏還有飯呢。”


    “媽我不餓,吃過了。”沈惟姝在撒謊。她下午什麽都沒吃,買了杯奶茶也沒喝完。就是一點胃口都沒有。


    “真不吃啊?”葉敏端著個盤子走進來,獻寶一樣舉到沈惟姝麵前,“那這個呢?”


    沈惟姝瞪大眼,“手撕兔?”


    “哪兒來的啊!”


    沈惟姝以前是不怎麽吃辣的,這讓她去中飛院之前一度很苦惱。結果去了不到半學期,她就和聞靖每個周末手拉手吃火鍋了。然後又從火鍋吃到串串缽缽雞牛蛙魚頭……


    吃了一大圈,沈惟姝的最愛還是兔兔。


    兔兔這麽好吃,當然要手撕著吃!


    “你爸他們同事去出差帶的,他下午去醫院取回來的。”


    沈惟姝已經上手開始吃了,“爸爸怎麽還專門跑醫院取啊?等明天上班拿就行了。”


    “這不想著你離開學校,吃不到饞了唄!”葉敏輕嘖了兩聲,“那他的小寶貝喜歡,他可不得快點去拿啊,想著你晚飯正好就能吃上了……”


    沈惟姝咀嚼的動作慢了下來,她抬眸看了媽媽一眼,很快地眨了幾下眼睛。


    “怎麽了?”葉敏趕緊問:“是不是辣椒進眼睛裏了?”


    沈惟姝趕緊撇開視線,抽了下鼻子。


    “沒。就是……吃太快噎著了。”


    葉敏給女兒倒了杯果汁,嗔她:“又沒人給你搶。”


    “你老爹帶了好多回來呢,說留著給你慢慢吃,都是給你的!”


    沈惟姝拿起杯子,一口氣喝了半杯。


    其實兔兔沒有那麽辣,可她眼裏還是火辣辣的,酸澀難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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