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惟姝笑眯眯道謝,跟著門衛往裏走。


    她被帶到了一個像停機坪的地方,一眼就看到靜立在平地上的直升機。巨大的螺旋槳在地麵上投下陰影,暗色中的機身微泛寒光,好像一架蓄勢待命,等待和海洋怪獸搏鬥的機甲戰士。


    能掌控駕駛它的人,當然也是最厲害。


    沈惟姝四周看了一圈,除了幾名檢修直升機的機務外,並無他人。


    “誒?沈小妹妹?”


    她扭頭,看到是誰這樣詭異地稱呼自己。


    餘躍走了過來。跟往常比,這位救生員看起來精神不太好,臉上沒了一貫的嬉笑。


    “找崢哥?”


    沈惟姝點點頭。


    “崢哥今天帶我們出任務了,不太順利……”餘躍頓了下,濃眉微蹙,“有人沒救上來。”


    沈惟姝怔住,“啊……”


    “漁船觸礁,我們到的時候人還都沒事。那個船長人很實在,他年紀最大,還主動讓船員們先上飛機。等船員都上去了,一個浪頭突然打過來,一下子把那個老船長卷走了……”


    沈惟姝輕輕抽了口氣。


    餘躍又搖搖頭,聲音稍低:“做我們這行,其實見慣生生死死了。雖說神仙也不保證每次救援都能成功,但要是人沒救上來,大家心裏都會很難受。崢哥又是機長,責任感更重。而且你知道吧,那是個老船長了,跟我們也算認識的……”


    沈惟姝垂頭沉默了幾秒。


    “那林機長現在在哪兒?”


    **


    基地向南不過十幾分鍾,居然就有一片海灘。


    這片孤僻的海灘顯然少有人來,一眼望去,碼頭上隻有男人一人的背影,高大而突兀。


    沈惟姝沿著棧道緩步過去。走近了,她才看到林爾崢身前有煙霧繚繞。


    男人坐在木棧盡頭,長腿慵懶前伸,嘴裏銜著半根煙。


    他沒穿製服,單薄的黑t被風吹出褶皺,肌肉輪廓明顯。


    沈惟姝的腳步跟貓一樣輕,可還是剛到跟前就被察覺了。


    男人起身回頭,唇片同時輕啟吐出煙團。


    他在嫋嫋升起的霧氣中緩慢抬眼看她,黑眸更加深邃迷離。


    “你怎麽過來了?”


    他問完便立刻掐了煙,剩下的半根扔進垃圾桶,一邊又抬手揮散沈惟姝麵前的煙霧。


    視野恢複清晰,男人的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淡漠。他額前有碎發被風吹散,柔和了過於鋒利的輪廓。


    沈惟姝沒有回答他,隻反問:“你在這兒做什麽啊?”


    林爾崢撇開視線,淡淡向前看。在他的目光盡頭,一輪橙炙的落日正緩慢接近地平線。


    “我看海。”男人的聲線被煙草熏過,微啞。


    沈惟姝“哦”了一聲,跨步到他對麵,也坐了下來。


    她兩手撐膝托上腮,淺褐色的眼睛眨巴了兩下,聲音鬆軟:


    “那我看你呀,林機長。”


    第7章 “我不想叫你林機長了。”……


    一層小浪花悠悠漾過來,撞上他們腳下的棧道,激起珍珠般細碎的白沫。淅淅波浪聲也吞沒了沈惟姝的尾音。


    林爾崢盯著對麵的女孩看了幾秒,又淡淡撇開視線,“你回去吧。我今天沒法幫你補習。”


    他摸出手機,“我讓餘躍送你回家。”


    “我不。”沈惟姝嘟嘴小聲道。她轉了個方向坐到男人身邊,下巴磕進膝蓋裏,姿勢更加執拗,“我不要走。”


    林爾崢側眸看了她一眼,意外沒有繼續說什麽。


    兩人並肩沉默,且聽風吟和浪聲。


    夕陽貼著海平線緩慢下墜,日落的軌跡清晰可見。餘暉把一切都染成了自己的顏色,海麵由近到遠從蔚藍過渡至金黃,波光粼粼。


    “我爸以前,給我講過這樣一件事。”沈惟姝輕聲開口。


    她扭頭,看到自己身後的影子拉長,和男人同樣被拉伸的黑影疊在一起,好似親密依偎。


    女孩說了這麽一句便沒下文了。林爾崢微偏頭,長眼睨著她。


    餘暉浸潤男人臉側,他黑眸不似往日漆深,裏麵仿佛有霞光細碎散落。


    沈惟姝捋了把腿側的裙擺,又慢慢繼續道:“他以前收過一個病人。那人病得很重,手術不好做,別的醫院都不願意收他,他才跑來這邊,最後是我爸給他做的手術。我爸說,手術成功後,那個病人和家屬看見他,就跟見到神仙一樣,我爸說什麽他們都鞠躬。”


    “病人恢複也快,沒幾天就準備出院了。可是……”她垂下眼睫,聲音也低下去,“有一天晚上,那個病人突然就不好了。我爸那天正好值班,趕緊就去搶救。他搶救時一直看著病人默念,說活下去活下去,可那個人最後還是走了……不明原因的術後大出血,前後不到二十分鍾。”


    最後一絲落日也被地平線吞沒,海麵重歸深沉凜然,唯有天邊還餘縷縷霞色不願落幕。


    “我爸說,他永遠對那個病人和他的家屬抱有愧意。每一個他沒有挽救的病人,都是他的遺憾。”


    “但他還說了,他不能一直留在愧疚和遺憾中,因為還有別的病人在等他。對於那些煎熬的病人來說,醫生,便是他們和命運抗衡的最大籌碼。林機長——”


    沈惟姝扭頭看男人,她鬢角的小碎發被風吹散,前額毛茸茸的,像柔順的小動物。


    “你一樣也是啊。對於那些在大海中命懸一線的人,你,就是他們和死神抗衡的唯一籌碼。”


    “林機長。”她朝他揚唇,梨渦深而小巧,“我希望以後,死神永遠慢你一步。”


    暮色四合。


    靜坐在暗色中的男人一動不動,宛如一尊棱角分明的雕像。


    沈惟姝輕輕咬唇,也不知道該對這毫無反應作何反應。


    對她來說,他一直都是晦深莫測的。靜時漠然,動時淩厲,此刻男人斂目沉默,長睫在眼處投下一片濃重陰影,讓本就深邃的眉眼更加暗昧,情緒難辨。


    就在她以為自己把天聊死了的時候,頭頂突然有重量落下來。


    林爾崢抬起一隻手摸上她的腦袋。


    男人的手大而溫厚,掌心的底側正好抵上她前額——炙熱又粗糲的觸感。


    他修長的指尖浸在她濃密的發絲間,稍一撫動便牽出絲絲沙沙的細微聲。


    沈惟姝後背一僵,觸電般的酥酥麻麻從頭皮爬滿脊柱。她抬眼怔怔看他。


    男人眼底有細小的波紋暗湧,眨眼的動作好像被放慢了。


    夕陽早已落下帷幕,可沈惟姝卻分明在那雙眼中看到了餘暉的色彩。


    “謝謝。”


    他低低開口,氣音沉啞,幾不可聞。


    林爾崢說完便收回了手。沈惟姝怔愣片刻,小心髒後知後覺地突突快跳。


    “所以——”她從地上站起來,又抓上男人結實的大臂晃了晃,“你就不要不開心了嘛好不好!”


    林爾崢扯了下唇邊,也跟著站了起來。他正想問她餓不餓,就看到沈惟姝嗖地一下,跳到了旁邊的一塊大石頭上。


    小姑娘跟登台似地起了個範兒,雖說看起來十分抓馬,但她四肢修長腰肢纖細,舉手投足間似乎還有點舞蹈基礎,裙鋸旋轉在腿間漾開時,也引得人移不開眼。


    “左邊的旁友在哪裏!”沈惟姝單手搭耳,一人也炒出了演唱會的氣氛,“讓我聽到你們的呐喊聲!”


    不遠處適時傳來幾聲高昂的“歐歐——”聲,幾隻白色的海鷗拍動翅膀,趕緊買站票逃跑了。


    石頭上的巨星絲毫不慌,她一手又比了個yoyo,直直戳向旁邊的男人,“右邊的朋友你準備好了嗎yoyo!”


    林爾崢:“……”


    林爾崢闔了下眼,抬起一隻手蓋上前額。男人搖頭的樣子頗為無奈,唇側卻有低低笑意溢出來。


    “你的熱情在哪裏!”岩石巨星對這樣的反應還不滿意,她嘴撇下來,“來啊,舉起你的熒光棒為了搖擺!”


    林爾崢:“……”


    林爾崢麵無表情地看了她兩秒,真的慢慢舉起了一隻胳膊。


    他高舉的拇指輕劃手機屏幕,閃光燈驟亮,一道熒白色的光柱打到了女孩腳下。


    戲精這才滿意笑了,“既然你誠心誠意地請求了,那我就大發慈悲地為你演唱一曲——”


    看這癲狂的架勢,林爾崢覺得小姑娘張口就會來個“大河向東流啊”之類的。可下一秒女孩開口,歌聲居然出人意料的輕柔——


    “我已越過生命最高的地方


    征服了孤單


    世界停下憂傷為我安靜下來


    像天堂


    猶如嬰兒初生那般美好


    純潔又堅強


    就像彩虹劃過千山萬水


    為你燦爛……”1


    她的聲音清透甜美,唱起歌來居然有種娓娓道來的感覺,像少女深夜在月光下獨自祈禱,空靈又虔誠。


    海麵之上,連風都變得小意溫柔,仿佛在為她駐足側耳。


    “我已飛離命運玩弄的囚籠


    看見無窮的希望——”1


    歌聲的尾音將將落下,路燈突然一盞一盞亮起來。


    燈光從漂浮薄霧的遠方而來,在女孩的頭頂傾瀉而下,她被光裹挾,一身明亮。


    沈惟姝對這個舞台效果滿意極了,她拍了拍巴掌,“燈光師!今晚加雞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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