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聖旨,徐嬤嬤瞬間就縮了脖子,一張老臉上青青白白頗為狼狽,半晌沒敢再開口,好在趙夫人蹙著眉也不知在想什麽心事,也不曾再開口,一主一仆便相安無事的靜待春柳將劉文傑請來。


    冬日日頭短,稍微閑坐一會兒,便到了擺晚飯的時辰。穆安侯府才新修葺完,闔府上下隻得一個大灶,到了飯點總是格外忙碌些。


    一群仆婦才從大廚房領了食盒出來,正你一言我一語小聲說些家裏府裏的閑話,恰與四個從外頭來的丫頭對上臉,便忙都止了話頭,停下步子互相問了聲好。


    等那四個丫頭離得遠了,打頭的仆婦才翻了個白眼,不屑的從鼻孔裏哼了一聲,偏又忌諱什麽似的,鼻孔裏頭的氣還沒出完,又咳嗽了一聲掩了過去,隻對身邊人努了努嘴:“少夫人身邊的,就是跟人不一樣。”


    她身邊跟著的是她才過門一個月的弟妹,正是青春愛美的年紀,一雙眼睛黏在那四個丫頭身上好半天收不回來,聽到嫂子說話也隻幽幽歎了口氣:“誰說不是呢,一樣的丫頭,一樣針線上做的藍襖藍裙子,隻她們邁腿都比旁人俊些,這麽比著,旁人都成了醃壞了的幹菜了。”


    這新媳婦歆羨的真心實意,旁邊人聽了卻都嗤笑不已,還有那等潑辣的故意激她:“那你趕緊去叫聲好姐姐,說不得人家也教教你怎麽邁腿兒呢?就怕你進不去人家的門兒!”


    這話一出,不止新媳婦氣紅了臉,她嫂子也覺出幾分沒意思,要帶著人快些走,可那哄笑聲卻是再壓不住。


    四個丫頭裏,隻阿月年紀大些,三個小丫頭聽了這些話著實有些耐不住,跺了跺腳就想回去同人理論,還是一向毛躁的阿月把人攔住了:“你們與人說嘴倒是痛快,誤了少夫人用藥的時辰怎麽辦?怎的連個輕重緩急都不分。”


    那些仆婦的規矩鬆散的很,說話咋咋呼呼,四人耳朵都靈醒,即便口音上還有些不熟悉,卻也聽了個一清二楚。連那幾個不怎麽知事小丫頭都聽出了仆婦們話裏話外對自家主子的不恭敬,阿月這樣從小在房裏伺候、被林嬤嬤拎著耳朵教大的又豈會不知,隻是這會兒且不是與人費口舌處置這些的時候。


    可惜阿月有心避讓,隻晚了她們幾息功夫進來的春柳卻好似個點著的炮仗,瞪著阿月等人的眼睛都是紅的,驚得阿月身邊的小丫頭忍不住退了小半步,阿月的麵色卻比春柳更難看了三分,大廚房裏一時靜的隻聽得見灶上燒火燒菜的聲響。


    按規矩府裏的丫頭都是一身藍布裙,頭上隻能帶一朵小珠花,腕上隻得兩個銀鐲子,非年節不得施用脂粉,這還是趙夫人親自定下的規矩。是以林斕身邊的幾個大丫頭過府後都將幾件心愛的首飾摘了,胭脂收了,就怕壞了規矩,讓自家姑娘沒臉。


    可這春柳身為趙夫人身邊的二等丫頭,頭上明晃晃插了兩隻鎏金釵,平素瞧著略略發黃的麵皮上抹的紅紅白白,阿月一瞧就曉得這是才上的脂粉,再一想這時辰正是侯爺和大公子父子從城外兵營回來的時候,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阿月氣的滿臉通紅,險些當場跳起來撕了春柳的臉,隻是瞧著春柳麵上依稀有點淚痕,整個人又羞又惱,阿月才勉強忍住了,高高揚起頭冷哼了一聲,快手快腳裝了藥和新出鍋的幾樣菜,領著小丫頭們直接擠開春柳就走了,連一個眼神都懶得多給她。


    她不說話,春柳卻不願就這麽算了,抹了把眼睛追到門口,喊的聲兒都裂了:“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麽東西,一樣的小婦胚子,還擺個少奶奶的譜兒!”


    大廚房這會兒裏裏外外多少人在,春柳的娘正是廚房的一個小管事,哪裏願意自個兒閨女唱大戲給人瞧,連忙上前捂住嘴把人拖了回去,外頭阿月卻已經氣的嘴唇發抖,隻強撐著體麵快步走了。


    阿月領著人回來時,才從正院回來不久的林斕剛由奶娘林嬤嬤勸著吃了幾口薑茶,正拿玫瑰鹵解口中的辛辣。


    一見阿月,她就笑彎了眼,順手不動聲色的將薑茶推的更遠了些,招手讓人將食盒提過來:“昨兒不是說莊子上送了幾隻麅子來?我素日隻聽哥哥們說起,今兒卻要嚐上一口這小火慢燉的滋味。”


    林斕說的一臉神往,倒叫最著緊她身體的林嬤嬤不好再攔,隻能歎著氣勸道:“少夫人,您這病本就沒全好,又反複一回,這些野物少吃幾口就罷了,您可千萬莫要貪嘴。”


    知道林嬤嬤都是一片好意,林斕笑著點了點頭,一雙黑白分明的鳳眼饒有興致的看著阿玉幫阿月幾人依次捧出的各色北地吃食,壓著喉間些許癢意讚道:“自鳳城將方廚娘贖回來當真是我慧眼識珠了,若沒了她,才真是病都不能好生養了。”


    鳳城便是林斕染上風寒的地方。她長到十七歲,還是第一次過不破關北行,今年的風雪又大,她勉強撐到鳳城便起了高熱,不得不在鳳城住了小半個月。


    病中本就胃口不佳,林斕又吃不慣請來的廚子的手藝,沒幾日就瘦的脫了形,將眾人急個半死,好在後來尋到了李廚娘,才算開了胃口,養了回來。


    林斕是個樂天知命的老饕,這會兒隻惦記著李廚娘的手藝,林嬤嬤阿玉等人卻沒忘了林斕是如何病到這個地步的,頓時都低了頭,在心中大逆不道的啐了皇帝老兒一口。


    多少正事不管,卻來亂點她們姑娘的鴛鴦譜!不然她們姑娘何至於受這份罪。


    阿月原就在回來的路上存了一肚子氣,這會兒扁了扁嘴,雖不敢說出那春柳的事情給林斕添堵,卻忍不住一麵盛湯,一麵嘟囔:“姑娘,李廚娘原就是您花私房銀子請回來的,做什麽不在院子裏起個小廚房?再有爐子暖著,有些吃食提回來吃著也不是那個味兒了。您又愛那一口的新鮮。”


    林斕正拿筷子夾了肉絲細嚼,還沒顧上說話,林嬤嬤已經先嗬斥了阿月一句:“沒規矩!回屋子裏好生琢磨錯哪兒了,今兒不許再來礙姑娘的眼。”


    林嬤嬤奶大了林斕後就在她屋裏教導約束丫頭們,她一發話,阿月立時就鵪鶉似的縮了起來,倒是林斕忽而輕笑一聲,促狹的看著林嬤嬤打趣道:“嬤嬤,您也叫錯了,我呀,嫁了人,不是姑娘,是穆安侯府少夫人了。”


    林斕笑的小狐狸似的,林嬤嬤真個哭笑不得,見阿月那個憨丫頭還跟著一起笑,忙虎著臉親自將人拎回去反省去了。


    阿月怏怏走了,林斕也放了筷子,輕輕歎了口氣,對阿玉道:“阿月憨,小孩子心性,我知她是為我好,隻是這其中的道理,你們幾個回去要教她知曉。”


    林斕尚在病中,多說了幾句話就有些氣短,再如何不喜,也隻能端起溫著的藥湯一飲而盡,卻也叫苦澀的藥汁子壞了方才的好心情,連再叫李廚娘蒸一屜點心的心思都淡了。


    見她臉色又淡了下來,顯得麵容愈發失了血色,素來穩重的阿玉也不由有幾分著惱,圓圓的杏眼往門口覷了一眼,見林嬤嬤還沒回來,忙壓低了聲兒道:“嬤嬤今兒一早還讓咱們幾個多勸勸您,別總不給姑爺好臉色,可看您這樣,奴婢真不覺得姑爺值得什麽好臉。要不是他非帶著您連夜趕路,您這會兒都該好了。”


    穆安侯劉棟乃是從龍之臣,侯府也是初初發跡,家中奴仆多是這一二年間新采買來的,行事說話上規矩不好,阿玉等都不計較,畢竟是姑娘的夫家,沒有她們做奴婢的嫌棄的道理。


    可姑娘病的那樣重,她們這些做奴婢的那幾日都一夜夜不敢安睡,姑爺卻不知體恤。姑娘的身子才將將有了一點起色,他就一意孤行,非要帶著姑娘趕了一夜的路回來,隻為了怕外頭名聲不好聽。一夜折騰下來,姑娘又燒了一回,到這會兒還吃不下多少東西,頓頓離不得的李廚娘還要留著孝敬侯爺夫人,還有眼瞅著要到的那一大家子。


    第4章 發嫁   既是個急著出嫁的,那就尋莊子上……


    陪嫁的十二個丫頭裏,阿玉是頂穩重文靜的一個,連阿玉都躲著林嬤嬤說了這樣的話,可見她這夫君有多不得人意。


    林斕眨了眨眼,也學著阿玉的樣子壓低了聲兒說話:“好阿玉,你們的心我都知道。大爺那邊講的是孝道,說出去人人誇著呢,我頭暈體弱的也不耐同他吵鬧,這才跟著他趕了回來。可這屋裏我隻看心情,哪裏耐煩給他做臉。”


    她說話慢而輕柔,吐字間更帶著幾分水鄉的甜軟,眉宇間的神色卻不會叫人輕忽了她話中之意。


    林斕與穆安侯世子劉文傑的婚事,乃是皇上禦旨所賜,當日便在京中世家門閥間驚起了好一番爭執。林斕自己一不覺得劉家寒門不般配,二不覺得劉文傑是武將不如幾位世家公子美姿儀。她嫁人時便曉得其中輕重,從無甚神仙眷侶的想頭,隻是有一份夫妻和美的念想,自覺也是人之常情。


    誰知劉文傑卻是個不甚體貼人的性子,為著博個名聲,險些讓她再次臥床不起。林斕路上病著不耐爭執,這幾日便想著如何與丈夫將話點到,也順便將這些日子積下的事兒處置了。


    林嬤嬤怕她才成親就同丈夫疏遠,冷了夫妻情分,她心裏明白,可這樣的事兒也不能白白遭上一回。家裏如珠似寶將她捧到這麽大,可不是白送給旁人揉搓的。


    林斕正想著心事,就聽著外頭的丫頭婆子們給大公子問安的聲音,卻是一早隨穆安侯帶人騎馬去城外軍營巡視的劉文傑先回來了。


    他一進門,就有小丫頭子捧了熱熱的茶來。劉文傑忙接過來一口飲盡了,叫隆冬寒風吹得略有不適的胃腸總算暖了過來。他一張叫風吹僵了的臉這才露出了個笑模樣:“還是玉娘會管教下人,行事有章法。”


    許是在兵營裏呆的時日久了,劉文傑律己刻意求全,待人也頗為苛刻,母親趙夫人處的丫頭婆子叫他看來都是一身的毛病,隻是礙於孝道不好說罷了。


    他原還當內宅裏都是如此,直到迎娶了林斕,才曉得內宅下人也可以進退得宜,伺候的主子舒舒坦坦,靈巧的恰到好處。成婚才幾月,已讓他生出幾分人生枉活二十載的感慨來。


    譬如這一回,他回府才下了馬,險些就叫趙夫人身邊的丫頭一頭滾進了懷裏,駭了好大一跳。這若是傳了出去,大庭廣眾之下舉止輕浮放浪,侯府的顏麵,他的名聲何在?簡直是不知所謂。就這樣還敢說是奉了夫人的命出來迎他,心裏眼裏沒有主子,差事都不會辦,哪裏有玉娘身邊的人半分眼色。


    思及此處,劉文傑顧不得林斕連日來的冷臉,主動說了句軟話,誰知林斕正由阿玉扶著起身梳妝,聽到他帶著點讚賞的話也不過微微笑了下,連一個字都沒有,便又閉著眼由著兩個大丫頭為她更衣敷麵。


    林斕不說話,劉文傑麵色一僵,似是想說些什麽,看了眼林斕在融融暖室內也沒有幾分血色的側臉,到底沒有說出口,隻得低頭默默吃茶,一張臉脹得通紅,脖頸腦門等處也漸漸叫汗打濕了。


    幾個在旁伺候的大丫頭都當沒瞧見,還是林嬤嬤教導完阿月回來,瞧著自家姑娘頭上的婦人發髻強忍了氣,低聲吩咐小丫頭子給劉文傑搖扇,又給身上仍舊有些發冷的林斕身邊添了兩個炭盆。


    窗外寒冬臘月,城外驛道外的雪有三尺多厚,屋裏的夫妻兩個一個摟著手爐,一個吹著涼風,林斕隻當聽不見屋內的聲響,劉文傑卻是又熱又燥有些耐不住,抬手就將打扇的小丫頭推得連退了三步,梗著脖子冷冷看向林斕:“如今陛下力行節儉,關外也沒到最冷的時候,父親母親那處都沒擱這麽多炭盆子,你這兒是不是也太過了?熱成這樣,這一冬我如何安置?”


    連著睡了幾日廂房,劉文傑自認已經是極為體恤妻子了,今兒去了軍營與同袍們暢飲一番聽過旁人家事後更覺得自己雄風不振,不免就一並發作了出來。


    林斕這才給了他一個正眼,卻是眼神清泠泠的上下打量了他好一會兒,看得他都有些坐不住了,方啟唇嫣然一笑:“大公子說的字字皆是理,可惜我自幼體弱嬌慣,來的路上又病了一場,再受不得寒涼,隻好委屈了大公子。不然你我總是陛下恩賜的姻緣,我一再病弱,傳回京中還不定讓人嚼說成什麽樣子,礙了大公子的清名可如何是好?我病中不好挪動,東廂那邊的擺設簾帳一應物件若是有什麽不和心的,隻管知會一聲,讓人換了就是,總不能讓大公子在自個兒家裏受了委屈。”


    劉文傑幾次想要開口都叫林斕含著笑意卻叫人心頭發冷的眼神逼了回去,再一想起之前林斕病情反複的那幾日,他自己就弱了氣勢,最後隻能黑著臉手上用力將茶盞摔在了案上,跺著步子使氣往東廂去了。


    他一走,屋裏好幾個小丫頭都悄悄鬆了口氣,林斕瞧在眼裏不禁輕笑出聲,連帶著氣色都比方才堵心時好了不少。林嬤嬤見她開懷,一麵給她捧梨羹來潤喉,一麵到底忍不住幫劉文傑描補了兩句:“姑娘您也知道,這一二年間外頭常有世家閨秀嫁了新興旺的功臣的事兒,有恩愛的,也有鎮日吵鬧不休的。可這日子總是要過,還是要想法子和美些才好。”


    林斕吃著梨羹神色頗為愜意,林嬤嬤見她沒有不悅的意思,歎了口氣繼續勸道:“看了這些日子,姑爺確實不是個貼心會疼人的,夫人內裏也未必是個慈愛的,可您是賜婚,是要過一輩子的。方才您那幾句話實在是刺心,可姑爺終究沒再吵鬧,可見也不是那等全然不講道理的渾人,下回您緩和些同他說明白,想來他多半能聽進去,夫妻一體,您又是何必。”


    這些日子林嬤嬤在旁瞧著,心裏當真是日夜憂心自家姑娘所托非人,每每夜裏輾轉反側苦悶不已,這會兒見劉文傑不是全然糊塗,便想著勸上一勸,總不能才將將成親就鬧到相敬如冰的地步。這世道對女子頗多苛待,林嬤嬤雖厭惡劉文傑,卻更怕自己奶大的姑娘來日沒有依靠。


    林斕卻沒接話,隻是捏著匙柄輕輕攪著剩下的小半盞梨羹,半晌微微勾了下唇角,垂眉哂笑道:“嬤嬤也莫要蒙著眼誇人了。他雖不是一無是處,強得卻也有限。若是他當真明白道理,先前就不會那樣行事,既然做都做了,事後再心虛當真是一文不值。您也說了,橫豎我是他們家聖旨求回來的,便是他不歡喜又能如何?何必委曲求全,曲意逢迎,平白惹我自己不痛快。我自己的嫁妝,便是日日銀霜炭點著都能用到孫子輩,哪裏要理會他說些什麽。”


    說到最後,林斕黑白分明的眼眸中那一絲淺淡笑意已如朝霧般散了個幹淨。她麵上神色雖還平靜,可林嬤嬤看著她長大,又豈能看不出她已有些心灰意冷,再多的勸說之詞都再說不出口,隻能歎息一聲,靜靜退後小半步侍立在旁。


    許是今兒說的話委實太多了些,縱有梨羹吃著,林斕漸漸也有些壓不住喉間的癢意。她輕輕咳了幾聲,忙又舀了一匙梨羹含在口中,閉上眼睛養神。


    林嬤嬤見林斕有小憩的意思,也怕她耗費心神太過,忙打手勢帶著幾個丫頭一道靜靜退到了隔屏外守著,盼著她能多睡一會兒養養精神。誰知她才拿起給林斕裁的小衣繡了兩針,正院那邊就又來了人。


    這回來的是個臉生的媳婦,見了林嬤嬤也不敢高聲大氣,反而小心翼翼的賠了個笑臉,林嬤嬤笑著回了一禮,有意將人攔在外頭,那媳婦卻推說夫人有吩咐,硬是要見了少夫人才好說話。


    林嬤嬤內宅裏伺候了大半輩子,一聽這話就知道不好,可內室裏林斕已經聽著了,來人又是奉了趙夫人的吩咐,攔也攔不住,隻能硬著頭皮將人領了進去。


    那媳婦也是個莽撞的,一見了林斕匆匆行了個大禮,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將事兒說了,道是夫人身邊的大丫頭春柳行事不妥帖,領命去前頭尋大公子卻沒辦好差事,惹了大公子不痛快,夫人的意思,是問問少夫人想如何處置這丫頭。


    林嬤嬤等人聽得都愣了,還是林斕先回過神來,似笑非笑的瞥了那媳婦一眼,看得她緊緊攥著帕子深深低下了頭,才慢悠悠清了清嗓子,輕笑一聲:“倒是累夫人費心了,天寒地凍的,還要讓那樣嬌俏可人的丫頭冒著風雪候在前頭,我聽了都覺心疼,也感佩夫人一片慈母心腸。”


    林斕話音稍頓,眼見那媳婦又稍稍抬起了臉,眼皮不停輕顫,她才含笑繼續說道:“那個丫頭,叫春柳是吧?既然是夫人身邊的姐姐,又是領了命才過去的,並不是自己孟浪不知輕重,也不必罰什麽。隻是她舉止不妥,留在夫人身邊怕是也辦不好差事,恰巧我聽聞莊子上不少人品家事都尚可的小子們都沒有配人,管事們還求到了府上,不如便仔細挑一個好的,發嫁了春柳,也是全了大家一場緣分,隻看夫人意下如何。”


    第5章 泥腿子   自己腿上泥都沒擦淨,就覺得家……


    林斕說完,也不去看那媳婦噎得臉色發青的模樣,直接一抬手拿起旁邊早就冷透了的茶盞碰了碰嘴唇,便閉上眼睛開始養神。


    那媳婦倒是還想說話,林嬤嬤等人卻不會給她這個機會,圍上去情深意切的搶著說了會兒林斕的不容易,就連拉帶拽的將人請了出去,一直送到了院門外才鬆手。


    吩咐好小丫頭們再不能讓這媳婦進門,林嬤嬤當著滿院丫頭婆子的麵隨手捏一樁小事意有所指的說了兩句,對著院門外恨恨啐了一口,方沉著臉回屋。


    因林斕有意小憩,幾個丫頭都已退到了外間,阿玉守在裏屋門口處擺著的風雪江山六扇屏風跟前做些針線活計,見著林嬤嬤便起身福了一禮,將林嬤嬤讓到了旁邊的繡墩上坐下。


    “嬤嬤,我真是不懂,您做什麽總是幫著那位?他待姑娘的情分咱們大夥兒瞧著也就一般,哪裏像登門拜見老爺時說的那樣,對咱們姑娘一見傾心?行事不知體貼也就罷了,姑娘進門才多久,他們竟然就生出了這樣的心思,簡直是將姑娘的臉麵放在地上踩,我真是為姑娘不值。”


    許是怕驚動了裏頭的林斕,阿玉說話聲音極小,麵上神色卻是十分不忿,手裏正分著的線都纏在了一處。


    林嬤嬤聽她說的不像話,正要拍她一把叫她莫要胡亂議論主子們的事兒,想起之前主院來人說過的那些不成體統的話卻又默默垂了手,深深歎了口氣。這些丫頭再怎麽懂事伶俐,也不過才十八九歲,又哪裏懂得這做人家媳婦的不易呢。


    “你才多大點子?知道甚麽值不值。”林嬤嬤接過阿玉手裏的線仔細分了一會兒,才歎道:“姑爺當日上門時,聖旨都下了,他說的好聽些,大家聽個歡喜難道不好?這可是賜婚,是姑娘的一輩子,本就是兩處湊一處過日子,要是心裏總存著不喜歡,日子哪裏能歡喜的起來?回頭不順遂了,男人公務繁忙外頭一躲,姑娘又該如何呢?我自然想勸著些。可侯夫人這般做派,姑娘才過門就想挑著讓姑爺納小,我卻著實沒料到。等姑娘過會兒醒了,總還要勸她莫要把夫人的帳算在姑爺頭上。”


    可惜林嬤嬤一番苦心盼著林斕夫妻和睦,侯府裏的下人卻是另一番心腸。


    正院來人時,劉文傑正在東廂房裏看城外兵營的兵員冊子,查驗這兩三年間的鎧甲兵器數目。隻是他頗有些心不在焉,一眼瞄見趙夫人身邊一個還算麵熟的媳婦急匆匆過來之後更是半晌都看不進去一個字,卻苦於隔了間屋子聽不見什麽聲響。


    劉文傑一時怕母親趙夫人又讓人來討東西,覺得傷了侯府的體麵,一時又怕林斕嬌生慣養說話沒有分寸,削了趙夫人的顏麵,胡思亂想了半晌,到底還是讓一旁伺候的小丫頭去前頭把他的貼身侍從叫了進來,讓他去外頭打聽一二。


    他的侍從名叫徐平,是徐嬤嬤拐著彎兒的族親,論起來還是春柳等幾個丫頭沾著親的表兄弟。徐平一露出口風,就有人給春柳的爹娘遞了話,春柳一家原就有著想女兒飛上枝頭的意思,別說莊子上的小子,就是府裏管事們家中的子弟都有些不樂意配,有了這樣的良機哪肯錯過,扯著徐平就添油加醋的說了一番,末了還不忘塞了個小包袱到徐平懷裏。


    於是等徐平去給劉文傑回話的時候,就成了少夫人因春柳差事辦的不好心生不快,要將春柳許配給莊子上的粗使下人,夫人雖有心保全春柳,卻不好拂少夫人的臉麵。


    劉文傑一聽到春柳二字就黑了臉。一個平日裏隻在正院裏端茶遞水的丫頭能有什麽差事犯到不管家的少夫人跟前,無非就是今兒去外門迎他的那一樁罷了。可丫頭不懂事,讓嬤嬤教導就是了,且春柳又是正院的丫頭,直接處置了又該讓長輩如何自處?


    他黑著臉猛的起身,也不理快步過來打簾子的丫頭,幾步就出了東廂,走到主屋門口自己拽起簾子就進了裏屋,力道之大,飛起的簾子把旁邊的那個小丫頭都帶的趔趄了一下。


    守在外邊的林嬤嬤同阿玉兩個連忙請安問好,劉文傑隻當聽不見,悶著頭就往裏屋走。誰知他鬧了老大動靜出來,林斕卻連一個眼神都懶得給他,依舊是背著身躺在床上,連呼吸聲都四平八穩。


    劉文傑胸口一窒,不免更為憋悶。他瞥了眼身邊跟著進屋伺候的阿玉,動了動腳到底沒抬起來,隻冷著臉走到林斕身邊坐了。


    他不開口,林斕也樂得清靜,還是劉文傑自己先端不住架子,覺得自己堂堂七尺男兒,實在沒必要同林斕這個婦人一般見識,忽然盯著帳幔上的玉勾硬邦邦說道:“春柳的事兒我知道了,她雖沒規矩,可終究是夫人院子裏的,你就別摻合了,隻管讓徐嬤嬤教導便是。”


    林斕想來想去都沒想到能聽著這麽一句,不由詫異睜眼,坐起身仔仔細細看了會兒劉文傑,才拿帕子遮了下臉上的嘲諷之意,隻挑著一邊眉毛笑問道:“不知大公子覺得春柳今兒犯的算是個什麽錯處,徐嬤嬤又該如何教導春柳才是?”


    林斕一字一字咬得極清楚,話說的極慢,就是塊木頭也聽出了她話中有話,劉文傑兩隻耳朵都有些充血,不禁咽了口唾沫。他好歹在軍中多年,就春柳那點子淺顯心思,他如何瞧不出來呢,可這樣的事情又如何能放在嘴上嚼說,簡直是有礙門風。且不過是一個丫頭癡心妄想,何必大動幹戈。


    劉文傑越想越覺得自己的做法更妥帖一些,雖然聲勢上不自覺弱了些,麵上卻依然言辭懇切的勸道:“春柳雖行事不妥,本心卻不算壞,且饒過她一回,日後有徐嬤嬤教導,自然就會穩重妥帖了。”


    他一邊說,一邊盯著林斕的臉色,見林斕麵上並無異色,不由放心許多,接著道:“說來這院子裏的規矩才真是第一等的好。等你養好了身子,何不幫著夫人□□一番府裏的丫頭媳婦,讓她們明白些規矩禮儀,免得再犯錯受罰,往後也是你的一份恩德。畢竟春柳那樣的人品,配個土裏刨食的著實可惜了,也顯得你沒有容人之量。”


    越說越覺得這安排極好,劉文傑心中得意,整個人在椅子裏都舒展開了,林斕卻沒立刻回話,屋子裏一時安靜的竟有些詭異。


    片刻後床邊連續三聲輕響,劉文傑聞聲望過去,林斕才抬起纖細的手指,點在唇邊輕聲問道:“春柳嫁給泥腿子是糟蹋了?”


    她的麵色十分平靜,方才微微上挑的眉梢亦平複如初,整個人慵懶的倚著床頭軟枕,一雙秋水似的眸子就那麽定定的瞧著劉文傑。


    冬日裏黑夜總是長些,慶平城地處不破關外三百餘裏,較之南邊更是長夜漫漫,這會兒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屋內各處錯落擺著立著的十餘個燭台都已點亮,床邊一人高的侍女捧花台燭光無聲搖曳,映著林斕的臉龐愈發嬌豔。


    世人總說燈下觀美人,別有一番心境。林斕本就生的秀美可人、肌膚白皙,燈火跳動下更如玉人一般。


    劉文傑不禁看得癡了一瞬,片刻後卻覺得後背發涼,渾身說不出的不自在。他悄悄挪動了下身子,離著林斕稍遠了些。雖不及深思,他卻下意識覺著林斕十分不好親近。那容色是靜,可未免也太靜了些,令人覺得冰冷而情薄。


    他不說話,林斕眸光流傳,隨即輕笑出聲,含笑問道:“自己腿上泥都沒擦淨,就覺得家裏丫鬟嫁給泥腿子委屈了?”


    林斕話音將落,林嬤嬤已經悄無聲息掀了簾子出去又進來,身後還跟了兩個膀大腰圓的粗使丫頭,似模似樣的拿著雞毛撣子守在了離床榻不遠的美人瓶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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