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苒知道自己現在多了一個壞毛病,她想戒但是戒不掉——偶爾尋著機會,她喜歡用言語來刺激陸程禹,希望能在他臉上看到那麽一絲尷尬,躊躇甚至生氣的情緒,可惜她的願望一直落空。


    譬如先前那句奚落,算得上一些普通男人的軟肋,陸程禹卻回應的輕描淡寫,他笑道:“我還是掙了點錢吧,就是讀書的時間有點兒長,起步晚了點,慢慢來。你也和醫院打了這麽些年交道,應當了解普通醫生的薪資水平,”見她沒說話,他又不懷好意的補上一句,“在結婚前就應該很了解了。”


    在兩人之間的嘲諷與反嘲諷中,她屢次不得勢,全因她對他的奚落並非出於真心。末了,她隻好自己嘲笑自己。塗苒想,自己便是《紅樓夢》裏一僧一道嘴中的“俗物”和“蠢物”。


    見她不再說話隻是笑笑,陸程禹倒多了幾分好奇,問她笑什麽呢。


    塗苒說:“我現在就是一顆死魚眼睛。”


    陸程禹不求甚解。


    塗苒隻得說:“以前有人講,女人出嫁前是無價的寶珠;出嫁了,就變成沒有光彩的死珠;再老了,就是顆死魚眼睛。我大概在婚前就是顆死魚眼睛了。”想當初,她用孩子換取他的婚姻,後來又通過婚姻把他捆在自己身邊,處心積慮,步步為營,這樣的女人,不是死魚眼睛是什麽?哪怕是很年輕的時候,她已覺得自己像個充滿詭計和世故的老婦人。


    陸程禹沒笑,探究的看著她,最後用兩個詞給她定了性:“塗苒,你這人說來也沒那樣複雜,無非是表裏不一,色厲內茬。”他說完這話,稍稍側了側身子,一隻胳膊搭在身前的方向盤上,盯著她低聲地問:“我說的對不對?”


    塗苒竟一時懵然。


    陸程禹的臉孔離得她很近,以至於她不得不正視他的眼。那雙眼睛在兩道英俊濃密的眉毛之下,直直的看著她,看得她心裏亂成一鍋粥。直到男人幹淨而溫熱的呼吸若有似無拂過她的臉,大腦裏血液不受控製轟得上湧,臉頰霎時就熱了。塗苒有些兒局促,旋轉眼光不再看他,心底又甚為懊惱,一個勁的埋怨自己忒不爭氣,該做的早做了,孩子也生了,這會兒卻仍是掉鏈子。


    她忙於掩飾,小聲道:“這也是你對我的意見麽,趕緊給扣分吧。”


    而後聽見他輕輕笑了笑,腦門上隨即就挨了個栗子,陸程禹說:“以後別這麽犯傻了,知道麽?”


    塗苒這次又沒防著,隻得摸了摸腦袋:“以後別這麽動手動腳的,知道麽?”


    陸程禹淡淡回應:“這就算動手動腳了?”


    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窗外雪下大了,落在玻璃上沙沙作響,幽然不絕。


    雨絲隨風從尚未緊閉的窗戶縫隙裏闖入,落在人的身上手上,墨藍天空在燈光下閃爍著溫柔平靜的昏黃光澤,單元樓裏不時有人語喧囂入耳,明明就在近旁,又像離得很遠。塗苒拿起圍巾一圈圈的戴好,陸程禹看了她一眼,遲疑片刻,未曾開口。


    塗苒好不容易撥開思緒,忽然又想起什麽,邊戴帽子邊說:“知道嗎?你同學和我同學……他們倆好上了。”


    陸程禹聽得一愣:“什麽跟什麽?”


    塗苒點明:“雷遠和蘇沫。”


    “蘇沫是誰?”


    塗苒心想這人什麽記性,隻要不談專業上的事就跟個木魚腦袋一樣,什麽都記不住,隻得說:“就是上回抱著他們家孩子找你幫忙聯係住院床位的,後來她老公跟她鬧離婚,她想找律師,你就把雷遠介紹給她了。”


    陸程禹想了想:“原來是一個人。”


    塗苒點頭:“是啊,兩個人就這麽認識了好上了,我今天到周小全那兒,去瞧蘇沫和她孩子,聽她說了一會兒。”


    陸程禹微微皺眉:“怎麽又扯上周小全了?”


    塗苒有點暈,耐心不足,聲音不免提高了些:“她倆是鄰居。”


    陸程禹說:“這個你可真沒跟我說過,我哪裏會知道。”


    塗苒白了他一眼:“雷遠這人到底怎麽想啊,兩人就這樣經常見麵,也不往深處說,蘇沫可不能再碰到一個佟瑞安了。”


    陸程禹略微思索:“那個跟孫曉白處的就是你同學的老公?”


    塗苒又暈了:“是啊。我又沒和你說過?”


    “沒。”


    塗苒嗤笑:“看來我們真不適合在一起八卦。”


    陸程禹道:“我們能碰到一塊兒的時間太少。”


    塗苒問,“雷遠跟你提過這事沒?”


    “沒。”陸程禹想了想,仍是說出口,“我隻聽說……他以前的女朋友最近要回國。”


    “什麽意思啊?”


    “問他想不想結婚。”


    “然後呢?”


    “他可能需要時間考慮。”


    “那蘇沫知道嗎?”


    陸程禹不由笑道:“別人的事,你這麽操心?這檔子事關心的人越多越麻煩。”


    塗苒當真有些著急:“你不知道,蘇沫從談戀愛到結婚,吃的苦頭太多,她這人太好又不夠皮實,這會兒還自己帶著個孩子。我太了解她,她要是對雷遠沒那心,說什麽都不會和人發展,現在肯定是動了心,就怕雷遠對她不是那麽回事,她難免又傷一次心……”她越說聲音越低落,到最後隻一聲歎息。


    陸程禹低頭瞧她:“塗苒,凡事往好處想。你同學朋友那麽多,每個人有點什麽事你都記掛在心裏,不是累得夠嗆麽?”


    塗苒搖頭,慢慢道:“不一樣。我們以前上學那會兒,我爸病了,家裏的錢也花得差不多了,我去醫院看他,把身上的錢都給我媽,後來回學校,才發現飯卡裏隻剩幾毛錢,那時候正忙著找工作做畢設,沒時間打工,蘇沫供我吃了大半月的飯。後來我爸病危,我媽打電話來學校,我手腳發軟路都走不了,是她送我去醫院的……這兩件事,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忘。”提起前塵舊事,塗苒不免想起亡父,眼眶有點兒發脹,她伸手揉揉眼睛,這才發覺,身旁的男人許久沒說話。


    抬眼,陸程禹正看著她。


    塗苒不禁問他:“小石頭的奶奶走的時候,那會兒,你一個人……怎麽過來的呢?”


    陸程禹聞言微微笑了笑,隻說:“我還好。”


    塗苒抱著腦袋坐在那兒又想了一會兒:“你說,雷遠的這些事兒我要不要告訴蘇沫呢,說也不好不說更不好。”


    陸程禹道:“讓他自己去說吧。”


    塗苒詫異:“雷遠會告訴她麽?”


    陸程禹想了想:“他這個人說話不過腦子,為人處世倒還靠譜。”


    塗苒說:“你們深交這麽多年,當然是幫他說話的。”


    陸程禹對她的揶揄不以為意:“他那樣的個性,心裏藏不住事。當然,前提是他打算放棄你那個同學,選擇以前那位。”


    塗苒聽了這話心裏有點沒滋沒味,又是放棄又是選擇,這世道,條件稍微好點的男人都成了香餑餑了。她笑笑,又問:“雷遠以前那位,各方麵條件應該是很好的吧?”


    陸程禹照實回答:“的確比你同學現在的情況要好點,並且他們之前也有幾年的感情,一直也沒斷了聯係。”


    塗苒一愣,繼而點頭:“是的,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陸程禹臉上神色微頓,側頭看了她一眼。


    塗苒又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這事兒雷遠處理的不太對,太不對了。”她稍微整理一下圍巾,拿了小包,推門下車。


    陸程禹略略遲疑,仍是在她身後說:“這都別人的事兒。”


    塗苒轉身,走回去,再次拉開車門:“把剛才那個評估報告給我。”


    陸程禹不知她意欲如何,隻得將文件夾遞過來。塗苒翻開來在上麵劃了幾筆,又添上幾筆,而後還給他。陸程禹一瞧,最後一欄裏原本所剩無幾的分數被完全她劃掉,底下多了個碩大的圈。


    陸程禹不覺好笑:“你什麽意思,這麽著就給我個鴨蛋了。”


    塗苒卻故意冷著臉:“你沒聽過嗎,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塗苒給人一個零分,心情奇跡般的好了不少。


    上樓回家,王偉荔沒睡,還在那兒看電視呢。塗苒吐了吐舌頭,忙把小石頭的窩挪到自己房裏,又跑去給王偉荔按肩膀:“媽,你今天精神這麽好啊,不用補眠啦?”


    王偉荔拍開姑娘的手:“捏這麽重,疼,”她又道,“你老公今天來看孩子,你又不在,你們倆這是搞什麽鬼啊?”


    塗苒忙說:“沒啊,才在路上遇著了。”


    王偉荔一愣:“他多早走的,你這會兒才回,還遇著了?”


    塗苒“嗯嗯”胡亂應了幾聲。


    王偉荔顯然有更重要的事要說,是以輕易放過她:“小陸今天拿了幾萬塊錢過來,我沒要。”


    塗苒故作驚奇道:“咦,媽,你怎麽沒要呢,你不是一直在嘮叨麽……”


    王偉荔瞪了姑娘一眼:“這錢能要麽,我是帶我自己的外孫,心甘情願的。我要是拿了錢,不就把自己當保姆當外人了嗎,我外孫長大了也不會念著我的好。要是你在家,這錢你倒是應該接了。”


    塗苒嘻嘻一笑:“媽,你這人真別扭,好作哦。”


    王偉荔也笑:“所以我這性格,你千萬別學,在外麵很吃虧的,刀子嘴豆腐心冷麵熱心腸,事也幫人做了還落不到好。現在人都喜歡嘴甜的,兩個人鬧矛盾了,不是什麽原則問題的,你哄哄我我逗逗你也就結了。”


    塗苒笑道:“媽,你這想法真是一天一個變化,我都跟不上趟了。”


    說了會兒話,母女兩人洗漱了,睡下。


    塗苒睡不著,心裏仍是放不下蘇沫那件事,一方麵希望雷遠能喜歡蘇沫多些,最後可以下定決心承擔起這母女倆的未來,皆大歡喜。另一方麵,隻要往深裏想,便覺得這種可能性實在太小。思來想去,便覺得心冷了。


    回想今天三人聚在一處聊天的情形,蘇沫提起雷遠時仍是含糊其辭,說,就先處處看唄,剛離婚,也沒心思想結婚的事。後來周小全問她,你倆那啥現在幾壘啊?蘇沫立即說,雖然經常見麵,基本上還是發乎情止乎禮的階段。周小全直言,兩名互相有想法都有x經驗的成年男女這樣不溫不火的相處,基本上是兩種可能性,男的不知道能不能擔負其責任所以巋然不動,間接說明這人還不算太渣。另一方麵,他也許對你隻是……話沒說完,蘇沫便點頭道,我明白。


    蘇沫當時的表情異常冷靜,與她以往的處世態度大相徑庭。塗苒當時沒做聲,這會兒想來卻覺得心酸,那種冷靜,顯然是認清現實以後的沉寂。


    也許陸程禹說得對,這事旁人不好插手,如今的情況,似乎是旁觀者清,當局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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