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餐桌旁仿佛頃刻間萬籟俱寂,房裏流動的音樂似乎也止了。燈被人有意布暗,乳白色的牆壁和天花板上浮動的各色人影,以及白瓷碗碟玻璃杯盞反射的光彩,使得整間屋子看起來像被半透明的材質裝潢過,四處的光線模模糊糊、影影綽綽的攪擾著。


    塗苒看見孫慧國的臉在這片暗光裏清晰地突兀出來,立體,尖銳。


    起初孫慧國隻是神情古怪的瞪著她,半響沒說話,不知誰忽然用銀質筷子碰到碗碟發出“叮”的清脆響聲,如同有一枚細針刺破不斷膨脹的氣球。


    “這話怎麽講?”孫慧國把臉轉向自家女兒:“話要說清楚!”


    孫曉白抿著嘴,她半個身子掩在孫慧國的影子裏,幾乎安靜到淡漠。


    孫慧國虛著眉眼瞄她,按捺住脾氣:“你找個什麽樣的不好,找個拖油瓶的二婚?”她拔高聲音,“你這樣的條件,找個什麽樣的不好?”


    端菜過來的的服務員站在外麵將門略微推開了點,頓了兩秒,隨即合上。


    沒人說話。


    孫慧國啪的一下將手裏的筷子扔桌上,環著臂膀靠向椅背:“你們這些人今天得給我把話說清楚了……”


    孫曉白忽然笑了一聲。


    孫慧國看著她。


    她又笑,字字清楚:“佟瑞安還沒二婚呢,等他先拿了離婚證再拿結婚證才算二婚。”


    孫慧國坐直了身子盯著她。


    孫曉白慢條斯理:“大驚小怪做什麽,你們當初不也這麽過來的麽,都是拖油瓶,自己二婚拖油瓶還嫌人家。”


    陸老爺子輕輕咳了一聲,心裏不悅想說點什麽,卻不便多管。對方的子女,又是長大了曉事以後帶過來的,彼此間生分得很,半路夫妻打理各自孩子的那些破事兒,多半像鄰國間的政治摩擦,既隱晦又敏感,可大可小可輕可重,管不好還惹得一身騷。


    “你別扯東扯西的,這完全兩回事,”孫慧國好不容易把這事兒消化明白:“我跟你說,孫曉白,這事不能瞎來的,”她狠狠剜了佟瑞安一眼,“你老實跟媽講,你是不是給人騙了……”


    孫曉白打斷她:“騙什麽呀騙,我告訴你,”她抬手往塗苒那方指了指,“我告訴你們這些人,別指望著鑽空子看我笑話,我跟這男的,佟瑞安,我們倆就是兩情相悅,就是想處一塊兒怎麽啦,礙著你們什麽啦,妄想揪著這事對我口誅筆伐,沒門兒。我沒偷沒搶,無非是有個男的喜歡上我了,碰巧是個結過婚的,碰巧他不愛他老婆了,所以他要和她老婆離婚,這和性情不合鬧離婚的有什麽區別?那麽多離婚的,也沒見你們怎麽去折騰,偏偏就衝著我來了。法律規定不讓人離婚啦?法律規定不讓男的重新愛上別人啦,要是法律真這麽規定,那就是滅絕人性!”她溫言細語,然而氣勢絕佳,字字透著一股自傲自負這天下舍我其誰的能幹利落勁兒。


    陸程程忽然小聲插了句嘴:“可是……人家有孩子……你這樣做有點不道德吧。”


    孫曉白低聲嗤笑:“連偉人都說,沒有愛情的婚姻才是不道德的婚姻!我和佟瑞安是有感情基礎的,我們都忠於自己的感情,感情才是人性裏的基本,這也有錯?”她眼風一轉,看向塗苒,“難道要我像有些人那樣,瞅著男的家裏有幾個錢,千方百計弄大肚子,未婚先孕,結婚前見都沒見過呢,就捧著個肚子上門了,一門心思的拿婚姻換取經濟利益,這就道德了?”


    陸程程一時語塞,隻拿眼瞅瞅坐在身旁的大嫂。


    塗苒對她小聲道:“吃菜吃菜,涼了,”她先前不過說了兩句話,就引起幹戈一場,心裏已是解了幾分氣,反正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別人愛怎麽說隨他們去。想到這兒,她隻管不甚介意的退出做旁觀者,抬眼,卻見陸程禹他爸正若有所思的打量自己。


    正是尋思的當口,又聽身邊有人說話了。


    陸程禹大概是覺得無聊,不知什麽時候點了根煙。說話的時候,他正懶散地靠在椅背上,輕描淡寫的往水晶煙灰缸裏彈落灰燼,整個動作看起來像滿桌的冷肴。他瞧著孫曉白:“話不能這麽說。女孩兒考慮婚姻,感情重要,對方的家庭境況也很重要,不能什麽都沒弄明白,連對方是怎麽樣的人都不知道,腦子一熱就撲上去,太武斷了不好。時間長了就知道,激情和婚姻是兩碼事。拿我和塗苒來說吧,”他稍微清咳一聲,“我們認識有十年,彼此了解,有,嗯,堅實的感情基礎,結婚之前,除了感情因素,我們也考慮過對方各方麵,包括家庭條件個人品質和習慣,還有性格是否能長期相處等,覺得彼此是自己適合的人,這樣才決定一起生活。一輩子的大事,還是考慮清楚點好,不能太倉促。”


    孫慧國忙接茬:“聽聽,你大哥也這麽說呢……”


    孫曉白冷笑:“假正經,台麵上說得好聽,私底下還不是暗度陳倉和以前的女朋友不清不楚?”她轉眼看著塗苒,“喂,這可不是我一家之言,他們倆一起的時候給陸叔叔撞見了,陸叔叔回來以後說給我媽聽了。才有了孩子,你男人就在外頭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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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老爺子連忙“嘖”了一聲:“小孩子家家的,瞎說什麽,說了都是誤會,誤會。你大哥可不比其他人,品性純良得很。”


    塗苒笑笑,隨即正色道:“東西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一家人可以不計較,出去外麵說,別人可不會讓著你。我老公什麽品性,我不敢說像爸那樣了解,但是肯定比你清楚,要不是看中他的人品,我當初嫁他做什麽?這方麵,我絕對信任他。別以為自己遇著個極品男人,就以為天底下男人都這樣了,這是以偏概全知道嗎?小孩兒脾性,別給人騙了還幫人數錢。”


    孫曉白哼道:“真虛偽,”她扔了餐巾站起身,向佟瑞安招呼:“這都什麽人啊,吃個飯也不痛快,我們走。”


    佟瑞安一直低著頭老老實實坐在那兒,聽到這話就看了眼孫慧國,見對方沒個好臉色,他這才滿吞吞從位置上站起來,白淨的臉不若先前般親和,撲克一樣冷著,隻多添了抹不卑不亢的神情,也看不出其他意思。


    孫慧國心裏著急,哪裏肯輕易放人,忙扯住女兒的胳膊不讓出去,一定要把這事解決了才放心。母女兩拉拉扯扯,喝來斥去,陸程禹他爸在老婆身後一邊護著一邊勸孫曉白聽話,佟瑞安又跟在女友旁邊,略微辯解幾句,都自顧不暇。


    陸程禹瞧了幾分鍾熱鬧就興致缺缺,對塗苒說:“亂七八糟的,咱們先撤。”


    塗苒衝著陸程程招手:“走吧走吧。”


    三人側著身子走出去,到了樓下大堂,陸程程癟著嘴:“什麽都沒吃,我肚子還是餓的。”


    塗苒瞄了眼陸程禹:“讓你哥請客。”


    陸程程拍了拍手:“好呀,”再看向她哥時,卻欲言又止。她素來靦腆,不擅與人親近,何況陸程禹在她眼裏威嚴的時候居多,相互玩笑的時候極少,雖然心裏高興,一時竟不知說些什麽才好。


    塗苒瞪了陸程禹一眼:“在自己妹妹跟前也繃著個臉,裝氣質,好玩麽?”然後又對陸程程笑道,“你挽著他的胳膊撒撒嬌,他保準答應,你哥最吃女孩兒這一套了。”


    陸程程吐了吐舌頭,慢慢蹭過去,果然挽住陸程禹的胳膊,小心翼翼的說:“哥,請我們吃飯吧。”


    她哥到底忍不住,笑起來:“好說,你們想去哪兒?”


    塗苒搶先道:“旁邊就有個做酸菜魚的,可好吃了。我們去那兒吧,孕婦不能餓。”


    三人快快活活的吃完晚飯,先開車把陸程程送回家,塗苒說:“師傅,麻煩你我要過江。”


    陸程禹回她:“太晚了不做過江生意。”


    塗苒重複:“我要過江。”


    前麵是個岔路口,陸程禹輕輕一打方向盤往小家那邊轉過去,他一直沒說話,車快到了才開口:“這都多晚了還想壓榨人,我明天要上班,你反正是休息的,明天自己打車回去,隨你什麽時候回去,別讓我送就行。”


    塗苒抗議:“我說了我要過江!”車停了她也不下去,仍是坐在那裏,陸程禹忽然低頭湊近她的脖子:“一股辣椒酸菜味兒。”他的鼻尖從她耳垂下麵若有似無的劃過去,額前的發稍飛快的刷過她的臉頰,她不由自主往旁邊縮了縮,再看向他時,但見他神色如常。車裏的燈光亮堂堂打在兩人臉上,彼此細微的表情一覽無遺,他略帶挑釁意味的衝她微揚起眉,似乎在等她說話。


    塗苒沉默片刻,才道:“別裝了,你知道我想說什麽。”


    “難為你,忍了這麽半天才想起來,”他再次側身過來,這次卻再沒碰她,隻是伸手解開她的安全帶:“先上樓,有事到家再說。”


    塗苒走在他身後,嘴裏不停:“你這什麽態度?你給我戴了頂綠帽子還這麽對我?別人都知道,就我蒙在鼓裏,多好笑。說好了生完孩子再商量以後的安排,你連這幾個月等不了?女人被扣上綠帽子也是很沒麵子的,還當著那麽多人的麵被人嘲笑,你別太欺負人了。”


    陸程禹果然是一言不發,直到進了屋關上門,轉身看著她:“剛才還有人說過絕對信任,說得好聽做不到。我幾時為了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兒問過你?”


    塗苒哼道:“別轉移話題,我行得正坐得直,沒什麽把柄給人捏。你沒得問,才這麽說。”


    陸程禹笑笑:“行,我問你,上次那男的是誰?”


    塗苒一呆:“什麽男的?”


    “在你們家樓下陪你玩沙子泥巴的?”


    “……同事。”


    他又笑:“你的好同事還真多。”


    塗苒梗著脖子:“我那些同事再好,也頂不讓你的初戀情人好。你自己做事不端行為不軌,倒賴我對你不信任了。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腳的,都給人看見了,還不敢承認,你還算男人嗎?”


    陸程禹斂了笑,點著她:“我告訴你塗苒,我要是存心給你戴綠帽,你頭上還不得有多少頂了。我最煩人冤枉我,我做了我就會承認。”


    塗苒氣道:“我也告訴你,我就是看中你們家錢了,我背地裏都不知給你戴了多少頂帽子了,你……我肚子裏的孩子就不是你的。”


    陸程禹微微點頭:“好我信你,明天就去做了。”


    塗苒氣極,上前一步問他:“憑什麽,我偏要生下來。”


    “你不就會拿孩子要挾人麽?”


    “你……”塗苒用手指著他說不出話。


    他笑:“我怎樣?”


    “你……”她大聲說,“你就會拿你自己來要挾我!”


    兩人都愣了數秒。地板上忽然“咚咚”亂響,像是樓下有人撐著竹篙敲自家的天花板,舊房子修的薄,不隔音,樓下的住戶又叫:“大晚上的吵什麽吵,還讓不讓人睡覺了?”罷了,仍是一個勁兒的敲。


    陸程禹抓起手邊的椅子,重重往地板上一擱,立時噪音消散,一切歸於平靜。


    塗苒深深吸了口氣,不說話。不知道說什麽好。往窗外瞄了眼,又往地上瞧了眼,她好像發現了什麽,蹲下身去摸地板:“地板都給砸凹下去了,你怎麽這麽大傻勁兒啊?”


    陸程禹移開椅子,彎腰去看,果然見到一塊椅子腳大小的坑,周圍漆膜裂了一圈,碎木翹起,木屑紛紛支愣著。他伸手摸了摸:“差勁,這樣就破了”。


    塗苒原想繼續埋汰他,卻又忍不住笑了,瞧了他半響,慢慢的說:“今晚真不太平,吃個飯呢咱倆都被人說得跟十惡不赦的流氓大壞人一樣,算了流氓就流氓吧,咱們也別出去害人了,不如相互將就著,你也別再招惹好人家的姑娘啦,你覺得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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