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苒這邊得了陸程禹的準信兒,讓他抽個空趕緊過來見回家長,塗苒在電話裏說:“我媽為這事挺著急,你現在過去瞧瞧也好讓她安心點。再說,你也該去了解下我們家的情況,要是不合意,還能有反悔的餘地。”


    陸程禹對這話不以為然,事到如今已沒有回旋餘地,他現在也是奔三的年紀,事業處於上升期,以後隻會越來越忙,哪還有閑功夫再去認識新女友,更別說還要花心思追求女人重新熟悉培養感情。隻是這話他沒說,嘴裏隨意應了句:“沒事,十年前就見過了。”


    塗苒聽了卻是笑笑:“哪有十年呢,九年。九年還差了三四個月。”


    兩人約好在塗苒公司樓下的車站碰麵,陸程禹一眼就瞄見自家準媳婦弱柳扶風的模樣,心裏有些異樣。塗苒想想這幾天的拉鋸戰,覺著自己挺沒臉,也不怎麽說話。自那晚雲雨,他倆反倒生疏了不少,這會兒又因關係迅速轉變,一時都不適應。


    一路上安安靜靜,出租車在花園小區的門口停下,兩人才因搶著付車費胡亂扯了幾句。陸程禹正打算往裏走,誰知塗苒帶著他轉了個彎,穿入旁邊的窄巷,旮旯地裏一通七彎八繞,最後才在一幢五層高的舊樓前落腳。


    周遭幾幢老私房和筒子樓比鄰而接,這幢外牆灰敗門窗生鏽的小高層倒顯鶴立雞群,燈光、人語、炊煙,使它在朦朧夜色中展現出蒼老頹敗的俗世氣息。


    陸程禹有些兒詫異:“你們家搬了?”


    塗苒“嗯”了一聲,掏出鑰匙去開樓下油漆斑駁的鐵門,鑰匙在匙孔裏轉了幾圈,門打不開,塗苒抓著門上的欄杆使勁兒搖晃,鐵門嘎吱作響,陸程禹覺得那門像是一具掩埋多年即將風化的殘骸,哪還經得起折騰,於是說:“我來。”


    塗苒沒理會,繼續搖門。“好了,”話音未落,門“哐當”一聲被推開,“早和他們說換個好點兒的防盜門,都不願交錢……早搬了,我上大學那會兒。你以為我還住在前麵那小區呢?這幾個月,你送我回家沒有十次也有個七八次了,沒見我往這條巷子裏走麽?”她頓一頓,“是不是等我一下車就趕緊著叫人調頭呀?”


    陸程禹實話實說:“我的確沒注意。”


    塗苒笑笑:“我就知道你們這些臭男人,個個寡情薄意。”


    王偉荔一早接到塗苒的電話,在家恭候多時。


    家裏的老太太也因連日來見不著外孫女,自家閨女這會兒又在廳裏橫眉冷眼的坐著,估摸著是出了什麽大事,老人家心裏很不安,坐在裏間的房裏悄悄往外麵瞧,卻不敢多問,怕人嫌她老了事多。


    樓道裏的隱約傳來腳步聲,王偉荔直起身子往緊閉的門那塊兒瞧,心想也不知帶回個怎麽樣的歪瓜裂棗,丟人現眼。


    房門從外麵被人打開,王偉荔坐在椅子上沒動,隻向門口掃了一眼,隨即就看見立在女兒身後的年輕人。


    王偉荔心想,個兒還挺高的,再看一眼,長得也清爽,心裏的怨氣頓時去了大半,不覺中便露出個笑臉,又感到不妥,忙斂了笑板起麵孔。


    待人恭恭敬敬地叫了“阿姨”,她才沉沉“嗯”了一聲,遞過來的果籃禮盒也不伸手去接,一副愛理不理要笑不笑的模樣。


    陸程禹也沒在意,坦然擱下禮品,又和從裏屋蹣跚出來的老人家問好。


    王偉荔見老母親一見人孩子便喜笑顏開,又給讓座又讓倒茶,她心裏微惱,不覺剜了一眼過去,老太太當即不敢做聲,隻顫巍巍在一旁椅子上坐下,半響才勉強問了句:“苒苒,這是、是你對象吧?”


    塗苒對老人家笑笑,不自然地“嗯”了一聲。


    老人家隨即樂開了花:“好,好,個兒還挺高的……你應該早點招呼人過來吃個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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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偉荔心裏煩,忍不住噎了老母親一句:“就你事多,”話已出口卻想起有這會兒外人在場,忙收起怒色,來回打量了陸程禹幾眼,半響猶疑開口:“我怎麽覺著你麵熟呀?你叫什麽?”


    陸程禹還沒答話,塗苒搶先道:“媽,他就是我考大學那會兒我爸給請回來的家教,”她頓了頓,“這些年我倆一直有聯係,上學的時候都忙著讀書,後來上班也忙,就沒往家裏帶,其實……已經處了好久了。”


    陸程禹見她謊話連篇,不覺側頭看了她一眼。


    王偉荔瞪一眼自家女兒:“我問你了麽?不知道害臊……”轉臉又看向陸程禹:“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小陸老師,以前常來家給苒苒補習,這都過了七八年了,現在長大了壯實了,是大人樣了……”


    陸程禹連忙寒暄:“阿姨,是我,這事我沒處理好,早就應該來看望你們……”塗苒鬆了口氣,卻又聽他問了句:“怎麽沒見著叔叔,他還好嗎?”


    塗苒心裏立馬咯噔一聲。


    王偉荔看著他倆:“苒苒的爸爸?你要是能瞧見他就有鬼了。死了,早幾年就死了。就是這會兒活著也能被你倆給氣死……你們兩個,說是一直聯係著,怎麽這事會不知道呢?”


    王偉荔這邊說歸說,但也沒為難。兩人又和陸家那邊通了氣,領證的事兒就這麽定了。陸程禹這才得知,未來泰山早在塗苒念大四那年罹患絕症,塗家變賣家產為其醫治,卻是回天乏術。


    早前塗家的條件還不錯,塗苒四歲那年,塗父因超生了個兒子被開除公職,便下海做生意,到塗苒快上大學那幾年,也斷斷續續賺了些錢。


    誰想好景不長,頂梁柱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先前賺的錢全給搭進去,徒留一家老幼,艱難的討生活。


    境況不堪,王偉荔對準女婿的個人條件相當滿意。得知其母已過世多年,其父另娶,陸程禹名下有住房一處母親遺產若幹,家裏至少沒什麽負擔,她心知憑自家如今這光景,女兒能找到這樣的已有高攀的意思。


    塗家的老太太卻想到了別處,老人家說:“咱們家條件不好,現在時代不同了,男人女人都一樣的,也不能虧待了別人家的孩子,多少得給苒苒備些嫁妝,以後嫁過去了腰杆子也能挺直些,不怕被人背後裏頭說難聽的話。”


    王偉荔嗤之以鼻:“您還真是風格高,我當初結婚時可就隻有兩床被子。再說現在結婚的,哪個不是男方準備好新房,沒房子還敢結婚?不怕被人笑死?嚴格的來說,他陸程禹現在還是個學生,一年後才正式工作呢,我們家算是吃虧了。還好苒苒自己也能賺錢,她弟弟如今在國外讀書,過得辛苦,高中畢業就去了美國,他爸去世後他是一分錢沒找我要過,多懂事的孩子。人都說了,以後書讀完了肯定會回來給我養老,我還得給他準備婚房呢。”


    老太太說:“你心裏就隻有兒子,你哪有錢給你兒子呢,還不都是苒苒給的。”


    王偉荔惱了:“你管的寬,先管好自己的死活,別挑撥離間。你心裏還不是隻有你的兩個兒子,好處都給他們了,我是一點也沒撈著,我真是活該呀我……”


    老太太不吭聲了,一個勁兒的抹淚,過後瞅了個機會拉著外孫女的手說:“你自己留點心,多攢些錢。我知道你孝順,你也不用給我錢,我一個老太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沒地去花去。我看小陸那孩子是很好的,你以後要先顧好自個兒的小家,結婚了就多付出些,少計較,你謙我讓的,小日子才好過的,”末了又哽咽,“我現在跟你媽媽不能說話,一說她就咒我死,我活這麽久做什麽呢,沒得招人嫌,還不如死了算了,我收拾了東西這就走吧……”


    塗苒聽得心酸,隻得攔著老人家一個勁兒安慰:“您閨女她就這脾氣,刀子嘴豆腐心,過會兒就好了,您大人大量,宰相肚裏能撐船,您是老壽星老神仙,可別往心裏去。待會兒吃晚飯我陪您玩上大人……”


    老太太知道離了這地再無處可落腳,便倚了床沿坐下,止不住地抹淚。


    塗苒也覺得不得勁兒,這幾天的好心情頓時化作烏有。可見,養孩子真沒多大意思,生了,養了,幾十年光陰熬過去,到頭來卻落下一堆埋怨。


    她心知王偉荔是藏不住話的人,嘴上埋怨外婆,可她呢,是在心裏悄悄的埋怨王偉荔,本質上沒有不同,無非更虛偽些,隻為了維護和平的表象。


    當年塗苒去讀中專也是百般不情願。後來班上成績好的學生想考大學,她受了鼓舞,開始拚命讀書,迎戰高考。都這樣了,回去還不敢說,後來家裏買了車搬進大房子,她才鼓起勇氣把自己的打算說給父親聽,終獲恩準。


    可是她的數理化落下太多,所學的內容和普通高中相比難度係數不知底了幾個檔次,光靠自己看書效率很低。塗父因為欣賞女兒的努力和執著,就從新華書店門口拎了個大學生回家幫她補課。


    那時候大學生做家教是很流行這樣找工作的,推輛舊自行車在大書店門口守著,懷裏揣著成績單學生證獲獎證書等等,自行車扶手上架著用硬紙盒裁剪的牌子,上書“某某大學,補習高中數理化”雲雲。


    陸程禹正當二十歲的光景,生得唇紅齒白,扔在人堆裏像棵剛發了新葉的小白楊一般紮眼。


    當然塗爸爸沒那麽膚淺,他首先注意到男孩身旁破舊不堪的自行車,接著是他的衣著,幹淨樸實。四周人來人往,人手裏還拽著本專業書坐在台階上一頁一頁看得專注,神色泰然,頗有些身處鬧市,心懷芝蘭的氣質。最後再看紙牌上寫著的高校名,成,就他了。


    塗爸爸帶著家教老師出現在家門口,大男孩向塗苒伸出手說:“你好,我叫陸程禹。”


    塗爸爸趕緊接口:“這是陸老師,同濟的高才生。”


    十七歲的塗苒是掙紮在青春期裏兀自煩惱的女孩兒,荷爾蒙非常規分泌,學校裏接觸的幾乎全是女生,所以想法多得不得了,一時想著都差不多的年紀,自己卻不及人一半厲害,一時看見對方行事坦然,又埋怨自己憋手蹩腳不會說話……當下胡思亂想一通心思煩亂,最後卻隻是漲紅了臉低著頭杵在門口,連老師也忘了喊。


    才見麵時就氛圍怪異,這之後也好不到哪兒去。


    那段時日是塗苒成長以來最昏暗的日子,也是陸程禹畢生以來最難堪最無成就感的一次工作經曆。每每在補習時解不出題,或者領會不了小老師的講解,塗苒便沮喪而焦慮,起先是忍不住吭哧吭哧小聲兒哭,等她看見對方手足無措驚恐萬分的表情時,便再也克製不了大哭起來。


    等哭完了,她又開始埋頭啃書,周而複始,天天如此。


    她讀得辛苦,他教的痛苦。


    好在努力沒有白費,苦難抵達終點,塗苒上了一所二流大學的二流專業,一場謝師宴之後,師徒二人就此別過,就在那一天,陸程禹走出塗家,遙望頭頂上方的藍天,覺著自己又活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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