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嘲,「我跟愛倫娜走了那麽久,還不是累她傷心傷懷。」


    「你不是故意的,有些男人是故意的,那才殺不可赦。」


    我感動得擁抱住她,「為了你,我要振作起來。」


    「請記住,我們是朋友。」她說。


    愛倫娜離開何家的新聞轟動全城,全世界的目光轉到利家,屏息等待好戲上演,他們咬定了是利國超誘她離家出走。


    我為了避嫌疑,整天在家睡覺看電視,寸步不離五房兩廳,連父親都納罕起來。


    每天回家地都查問傭人:「少爺在家?」


    慵人永遠說:「在。」


    「沒出去過?」父親會驚奇得下巴落。


    「沒出去過。」


    「一次也沒有?」


    「一次也沒有。」


    連接大半個月是這樣,他不相信自己的好運,疑惑起來,推門進來找我。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愛倫娜何的出走與你沒有關係一.」


    「我早說過,我們隻是好朋友,以後我們還會見麵。」我說:「但是離開何氏,絕對與我無關,人家立定主意要改變生活方式,不是為了我——我有什麽資格叫她出走?我連自己都養不活,我討媳婦,恐怕更要家裏照顧。」我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你也別太菲薄自己。」父親說:「堂堂的會計師。」


    「我肯不肯跑到哪家公司去當會計?」我自問:「那還不捱死我,做也隻能替你做。爹,我替你不值,生了個這樣的沒腳蟹。」


    父親有點訕訕的,不知如何說下去好。


    又捧起了武俠小說,表示逐客,父親下樓去,我才嘆口氣,丟下了書。


    我瞌看了,隨即夢見了愛倫娜,她笑說:「你?振作起來!哈哈哈哈。」


    我同她說:「一定會,我會振作起來,我一定會找一份工作,為了愛倫娜,為了不想再辜負多一個女人。」


    醒來後我換了一個人。


    我自告奮勇,到爹的公司去從底層做起,投入生產行列,數個月內便有聲有色起來,老爹感動得老眼昏花。


    我仍然在晚上同妹妹妹夫出去應酬。


    現在見不到愛倫娜何了。


    不過仍然不愁寂寞,各色各樣的女郎充斥市麵:獨身的,離了婚的,身為人情婦,集中了各行各業:跳舞、唱歌、做戲、公開、做小生意,有文憑的、無文憑的,應有盡有,千奇百怪。


    隻是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可以遇到第三個愛倫娜。十八寂寞我跟後母合不來,我們倆相敬如賓。


    十年了,除非真正必要,我不會直接稱呼她,一家三個人住一間公寓,其尷尬倩形可想而知,一回到家,便有一座冰山壓上來,連呼吸也不得暢順。


    別誤會,後母不是白雪公主那種後母,而是現代的後母,她高貴、漂亮,有自己的職業,對我大方、客氣、愛護,從不責罵,但不知為什麽,她越是好,我越是恨她,因為她的條件實在豐厚,我知道母親與我是永遠失去爸了。


    爹是個小生意人,環境並不是好得能夠一擲千金,家中唯一的平治汽車是要來招呼客人坐的,不少次數,後母都得乘地下鐵路上班,我不知道她當初嫁他是為了什麽,她也斷不像是那種嫁不出去的女人。


    十年來我對她積壓的恨意越來越探,我無法同她吵架,她總是無限度的容忍我,我不能怪父親對我不好,因為他並不見得老是站在她那一邊,我的生活一無所缺,跟沒有離婚的人的孩子一樣,然而這個與我父親同睡的女人明明不是我的母親,我恨她。


    離婚後親生母親跟男友跑到美國去,至今仍是「朋友」階段,尚未結婚,一年回來一次,買衣服,置首飾,她往往沒有什麽話同我說,因為我已十八歲,長得比她還高,而她還沒有再結婚,地位非常曖昧,因此當高大的女兒在她身邊出現,無疑是給全世界的人知道她的年齡,因此她對我一向淡淡的,所以我更恨後母。


    我把一切不愉快的事都推在後母身上,人家怪社會,我恨後母,總之是一種感情上的發泄。


    我沒有想過這並不公平?有時我問自己。


    沒有。


    她明明知道父親有「前科」,明明知道他有女兒,明知一切而自投羅網,她總有她的打算。


    她知道她在做什麽,她總有她的好處。


    十年來她並沒有生養,身材永遠那麽好,樣子一直那麽清麗,比起她,母親麵孔上的化妝太厚太髒,頭髮燙得太硬太發,衣服配得太過新潮,相形失色。


    但我還是恨她。


    一種不可理喻、全神貫注的恨。


    我們不大說話,有要求,我向父親提出,給就給,不給拉倒,再也不向她提及。


    這十年不知是怎麽過的,三個人貌合神離,開頭我等她與父親分開,等了這些日子,終於不得不承認他們是要白頭偕老,隻好聽其自然,希望自己能早早離開這個家,呼吸新鮮空氣。


    這天回到家裏,父親同我說:「你媽明天回來。」


    我沒有太大的驚喜,我希望我能夠雀躍,但這些年來,我已知道媽媽不會給我太多的時間及溫情,她會帶一份禮物給我,在酒店咖啡座與我吃杯茶,然後她會說:「我隻能逗留一個星期,如果抽得出空,我們再見麵。」開頭我以為她真的會抽空,便天天等。


    結果是她永遠不會見我第二次。


    為了後母,我裝出歡喜的樣子來,「什麽時間的飛機?」


    「她沒說,她自有她的朋友。」父親很冷淡。


    我覺得很沒癮,坐不下去。


    後母說:「我同你去打聽一下──」


    話沒說完,我已經走到走廊。


    父親說:「──你何必跟她說話,這十年來她根本把你當透明,反正過一兩年她也該出去念大學,叫她跟住親母生活,送了她的願,豈不是好?」


    我先是氣父親幫著她,後來一想,原來明年可以到美國去念書,轉變環境,於是又有點開心。


    隻聽到後母說:「她為什麽抗拒我?」


    「管她呢!」是父親不耐煩的回答。


    後母說:「也許是我的不對,想想,十年了。」


    我心中冷笑一聲,別做戲了,一場戲做十年,累不累?


    第二天母親打電話給我,我回答了,約好在她酒店見麵。我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吸菸,猛然抬頭,吃一驚。


    「你又長高了。」她笑。


    笑起來眼角很多皺摺,多少還有點風情,但到底今不如昔。


    「媽媽。」我握緊她的手。


    「還好嗎?他們對你還好嗎?」她很空泛的問我。


    「媽媽,明年我到美國跟你好不好?」


    「什麽?」她按熄香菸,像是沒聽明白。


    「明年爹爹也許肯送我到美國讀書。」


    「哦。」她鬆下一口氣。


    「怎麽樣?」我已經有所保留。


    「在哪一個州呀?」她問。


    「在你住的加州,媽媽,你幫我申請好不好?我們可以住一起,你說好不好?」


    她並不那麽熱心,又燃起一枝煙,並不開口。


    咖啡廳光線很好,太明亮了,我可以把她眼中的猶疑看得一清二楚。


    我不敢相信她會有拒絕我的意思,但事實擺明在眼前,她是那樣的猶疑。


    我急急的維護自己,「我不是一個小孩子了,我會照顧自己,你不用在我身上花精神。」


    她緩緩的說:「心媛,即使你爹肯讓你到美國來念大學,有的是宿舍,何必同我住?我一個獨身女人,拖著你這麽大的女兒,有我的不便之處,你得原諒我。」


    我不原諒她,我的震驚是無法形容的,我是她的親生女兒,她怎麽可以拒絕我?我的眼睛睜得老大,瞪著她。


    「不要這樣看我,心媛,不要這樣看我。」她央求。


    「我的後母都不會這樣對我。」我說:「你明知爹爹不肯多花錢在我身上,如果你願意負擔我的住宿,我到美國留學的機會可以大很多,你明知道!」


    她的臉色敗壞,「後母容易做,偶一為善,就值得建牌坊頌讚她,我養了你八年……」


    我說:「你一定後悔當時沒有去打胎吧!」


    母親揚起手打我一巴掌,我更加訝異,打我?她憑什麽打我?這十年來我自生自滅,在虛偽的後母與冷淡的生父下討生活,她一年才來見我一次,今天居然打我?


    「祝你幸福快樂。」我諷刺的說完,站起來就走。


    「心媛!」她失聲叫我。


    我並沒有回頭。


    就為了一句話衝撞她,她便動手掌我的嘴,太過份了。原本沒有對生母抱著太多的奢望,現在一切都幻滅。


    我跌跌撞撞回到家中,伏在床上哭了一個下午。


    傍晚大人下班回來。


    後母進來問我:「怎麽?為什麽哭?」


    我不響二臉的沒精打采。


    「我都知道了,你母親跟我說了。你要為她想想,這十年她過得並不好,與她男朋友是同居關係,多了你,是不方便。況且你父親不是不肯負擔你一切開銷,不必去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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