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有點擔心。她可是要叫我走?


    「你很勤快,」她說:「我喜歡你,事事有頭有路,聽電話也聽得很好。」


    她在抽菸,吸一口,深深的含著,然後一股腦兒自鼻孔噴出來。


    「湯米說,你是他派來看住我的?」她笑,「他有那麽好心?嘿嘿。」


    「不,」我坦白,「我給父親趕出來,沒處可住,所以他叫我到你這裏來。」


    「給家趕出來?為什麽?」她問:「發生什麽大事?」


    「學校開除我。」我說。


    「這好算大事?」她仰起頭大笑。


    我不響,老實說,這種住年妹生涯也不適合我,我隻是沒有勇氣再回家去聽父親的訓辭。


    「你打算一直在我家?太浪費你了。」咪兒說。


    「如果你不方便,我再想辦法。」我說。


    她搖搖頭,「有什麽辦法?你夠高度,長得也好,我不如介紹你入行。」


    「入行?」我的眼睛睜大,「可以嗎?」


    「當然可以,」味兒說:「老實說,過去那兩個星期內,也真多虧你的照顧。」她冷笑一聲,「為那個人死,才不值得。」


    「那個人是誰?」


    「叫魔鬼。」咪兒投熄了香菸。


    她並不是個煙視媚行的女人,約廿五六歲,喜歡赤足,穿牛仔褲與t恤,頭髮梳條辮子,很有韻味。


    碰到她,我想是我的幸運,我們雖然不常常交談,但是她了解我,似乎比我父母姐弟都多。家人太擔心我會連累他們,我的墮落,使他們麵上無光。最令我不服氣的是:他們自己又是什麽呢?他捫並沒有名譽地位,他們是最普通的小市民,我老是有種感覺,他們把生活中種種不快意,都發泄在我身上。


    姐姐是個速記員,她的口頭禪是:「英文不好,才不能夠學會速記。」


    可是英文好的人,自己從不速記,所以才有速記員存在。


    弟弟在一間私立中學念書,學費與雜費幾乎占了姐姐薪水的一半,他小心翼翼的上學放學,戰戰兢兢的做功課,結果還是留級,我有一次笑他──「商行聘請後生,中四或中五,包膳食。」他便去父親處哭訴。


    我與家人合不來,任何小事都可以起磨擦。


    幾個月後,他們的印象漸漸在我腦中淡出。咪兒把我帶看到處走,她很寂寞,沒有朋友,出奇地,她也不打麻將,應酬很多,但午夜一點左右二定回來。我以為模特兒、明星、藝術家都是放任的、瘋狂的,現在證明事實並不如此。我與咪兒開始有點真感情。


    她說:「在這個城市裏,美麗的女孩子,永遠不會遭到埋沒,你放心,機會數不盡的那麽多。」


    我仍在廚房裏幫她做湯,聽到這話,笑出來,沒有這麽容易吧,我不相信。


    有空在家,她教我隨音樂扭動身體走路。我問:「不用參加訓練班?」她叫我別浪費金錢。靠的是天賦,她說,否則你的儀態好得會飛都不管用。


    我當然相信她。


    有一天,她跟我說:「百佳,今天有人臨時退出,我要帶你出場,記住,別怯場,把我過去數月教你的身手都使出來,包你沒錯,我會走在你身邊。」


    她又指點我幾下要訣,要我趕緊練習。


    排練時我放大膽子,咪兒暗暗點頭。


    主辦人走過來,凝視我,轉頭跟咪兒說:「你的朋友?」


    「我的表妹。」咪兒說。


    「她將來會紅過你,咪兒。」他娘娘腔的扭開。


    我怕咪兒為這種毫無準則的捧場話對我誤會,連忙說:「別聽他的,怎麽可能?」


    咪兒笑笑:「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了,你天生不是捱會考,坐寫字樓的人,你應該是我們的同道中人,最紅的一個。」她拍拍我肩膀。


    我感激的緊緊握住她的手。為什麽?為什麽她對我好?天下有多少人會真正對人好?總有私心,總有所求,總會有目的吧。無論怎麽樣,我已決心接受她的恩典,我也準備將來回報她,假如我有這個能力的話。


    那夜我與她攜手出場,我並沒有緊張,也無心理負袒,依著咪兒的囑咐做,中規中矩的落台。


    那夜我睡得很舒暢。離家不久,便賺到酬勞,我還湯米兩百,又交錢給咪兒作為房租。


    她叫我「別傻了」,把錢推還給我。


    我很不安,將來她大概要把我賣到火坑賺一筆的。


    出場的次數較多,名字漸漸為人注意,收入也夠開銷,我仍然沒有搬離咪兒的家,她給我安全感,一個依傍。


    她終於開口了。


    「你羽翼漸豐了。」她抽著煙說。


    我瞪著她。


    「別緊張,我隻是想做你的經理人,抽你百分之十傭金,還有,你要聽我的話,什麽場子接,什麽不要接,從現在開始,我要你學唱歌、學法文。」


    我使勁的點頭,「是是,咪姐,我都聽你的,你放心,我都聽你的。」


    「你母親找過你。」她輕輕噴出一口姻。


    我別轉麵孔,「她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一年下來,你有點名氣了。」


    「我墮落得不得了,」我說:「黑似墨汁,她找我幹嘛?現在同我來往的人,大多數不男不女,三更半夜尚在街上尋歡作樂,與她的道德觀念沒有一點配合,我不會回去。」


    「你自己告訴她好了。」她笑。


    我搖頭,「我不會跟她說話。」


    「你們的關係真的那麽糟?」


    我想到她動不動便掌摑我……我不出聲,過去的事已屬過去,提來作甚?


    味姐撫摸我的頭髮,「我替你寄錢回去,你總是他們養活的,是不是?莫忘恩典。」


    「嗯。」我輕輕的說:「我不會忘記你的恩典。」


    付咪姐百分之十的經紀費用是值得的,她是這一行的老前輩,一切門路她都熟悉,憑她的指點,我一帆風順,很快建立了事業的基礎。


    咪姐一直沒有再認識男朋友,我也一直沒有搬出去,我們隻是把屋子裝修一次,換了新的地毯。


    這個時候,味姐已經處於半退休狀態,我深覺可惜,她在台上看上去很艷很冷,不知道為什麽,卻一直沒有大紅大紫!現在更把場子全部讓出來給我。


    十九歲生日那天,我在大酒店操練,準備在下午表演最近泳裝,晚上我訂了地方,跟咪姐一起去吃頓飯。


    休息當兒,我坐著喝礦泉水。


    我一向很守規矩,為著維持標準體重,一向視冰淇淋蘇打之類為大敵,努力做體操,早睡早起,一個不健康的女人不會是美麗的女人,我甚至很少晚過十二點睡覺,我不去的士高、不喝酒、不抽菸。


    我想:我,黑羊?我目前的生活像個清教徒。但是沒有用,我家人還是認為我墮落。


    我嘆口氣。


    身後有人問:「幹嘛嘆息?!」


    我以為是化妝師尊尼。「不管你事。」冷冷的。


    「嘖嘖嘖。」那人轉到我麵前來,「好兇。」


    他不是尊尼,他是陌生人,約莫三十五六歲,樣貌普通,但是有一雙會笑的眼蜻,他身穿一套很平常的西裝,但穿在他身上,不知有多熨貼舒服。他正笑盈盈的看著我。


    「你是誰?」我問。


    他擦擦鼻子,眼睛裏的笑意更濃。「你不認識我?」


    我搖搖頭。


    我搖搖頭。


    「我知道你是張百佳,咪兒的人。」他說得很有深意。


    我立刻知道他不是好對付的人!暫且按兵不動,看他有什麽意圖。


    「我姓聞,聞少達就是我。」


    他的名字對我來說,最陌生不過,但是他報上名來的姿態,又彷佛認定我應該聽過他的名字。


    我老老實實的搖搖頭,「沒聽說過。」我說。


    「你做模特兒,而沒聽說過我的名字?」他笑問。


    「我還不是做得很好。」我不服氣。


    「百佳──」


    是咪姐,我轉過頭去,她買了食物回來。


    咪姐盯住聞少達的模樣是猙獰的、可怕的,她的表情錯綜複雜,我心中起了個老大的疑惑,她不但認識他!而且兩人之間有過恩怨情仇,為什麽她從來沒在我麵前提過他?我細細的留起神來。


    聞少達看見咪姐,連忙說:「好久不見。」


    咪姐問他:「你來幹嘛?」


    「來看看你手下的猛將張百佳,我聽說本城內出了百佳旋風,不敢相信,於是過來瞧瞧,果然名不虛傳。我在紐約辦的時裝節,非她不可了。」


    哦,原來是國際時裝業巨子。


    我的心活躍起來。


    味姐說:「百佳不會跟你合作!」


    「是嗎?百佳,我的模特兒群中還有姬斯蒂派克萊與沙莉赫,你不來嗎?」地凝視我。


    我張大了嘴。


    咪姐擋在我麵前,「我是她的經理人,我說不去就不去,你不用動歪腦筋。」


    我不響,何必為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得罪咪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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