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梳就像是沒聽見他的聲音般,喃喃自語:“若不是果子,鳥就不來吃了,它們不吃,紅綢飛不走,山間神佛如何能聽見那些願望啊……”


    女子見她神色有異,說的話也叫人聽不大懂,便對著宋闕道謝方才扶了她,拉著友人匆匆離開。


    宋闕見自己說話言梳也沒能聽見,不禁將人抱在懷中,掌心貼著她的後腦順著頭發撫了兩次,輕聲道:“小梳,神佛聽不見,我聽得見,你說給我聽。”


    宋闕的掌心帶著些仙氣,安撫言梳突然被勾起回憶引起的不適,言梳的雙手緊緊攥著他袖擺上的花紋,手指顫抖,等她的雙肩漸漸放鬆下來後,宋闕懸著的心也歸於原處。


    言梳聞著忍冬香,腦海中的回憶沒有抹去,隻是初想起那些畫麵時陌生的情緒有所緩解。


    她最近總能看見一些畫麵,畫麵裏沒有宋闕,可每一件事都與宋闕有關聯。


    言梳抬頭望向宋闕,那是記憶中的桃花眼,她道:“可你也是神仙。”


    一句話將她驚醒,言梳猛地推開宋闕後退,背後撞在了長廊柱子上,掃落朵朵紫藤花。


    宋闕懷中突然空了,言梳身上的氣息還未消散,掌心餘溫,他握緊道:“是,我一直都是。”


    “你不知我當時的願望嗎?”言梳歪著頭看向宋闕,心中不解:“你是神仙,不會不知,可若神仙當真能聽見我的願望,為何我的願望沒有實現?”


    是她親手挖去了自己的內丹,所以她成不了仙,這一點不怪神仙,是她自己的選擇。


    那另一個呢?


    言梳從未懷疑過宋闕說的話,隻是她以為宋闕提醒她過去說過的‘想要永遠和宋闕在一起’這句,不過是尋常玩笑,隨口說出的。


    卻沒想到,她曾竟然那般慎重地將其寫在許願紅綢上,滿懷期待,單純的以為那個願望真的能成真。


    宋闕看向言梳的眼底掩藏著瀕臨破碎的情緒,他的手越來越緊,指甲幾乎要將掌心刺破。


    言梳的願望沒能實現。


    不是因為諸天神佛聽不見。


    宋闕顫抖著手,頭一次如此無力無助,怪他當初自以為是,怪他未能堅守,卻又忍不住撩撥,怪他明知許願樹隻是凡人寄托心願的假象,卻還是親手抹去了言梳的願望。


    千尺遊絲,惹住朝雲。


    言梳與宋闕的名字,曾綁在一起過。


    第85章 難解   過去的記憶,隻有他一個人記得。……


    宋闕想去碰一碰她, 因為言梳看上去就像是隨時會被風吹倒一般。


    隻是他才一靠近,對方便猶如驚弓之鳥,雙肩顫顫又狠狠地瞪著他, 宋闕被這一記眼神刺穿了心, 懸在半空的手指未動, 隻是掌心方才被他自己剜破也未察覺。


    言梳想起的畫麵,本應美好,她尚能感受方才難以收回的滿腔愛意,熱烈的像是要把自己一切都交給對方, 燃燒殆盡, 天真無畏。


    可現下愛意漸收, 殘存於心口久久不散的,卻是酸楚、哀怨,痛得她連呼吸都變得急促了起來。


    “小梳……”宋闕輕喚一聲。


    言梳回神, 腰背僵直,幾朵紫藤花落在發上肩上也不知, 她垂下眼眸沒去看宋闕, 繞過對方沿著長廊邊緣快步離開。


    宋闕轉身抬步欲跟上對方, 又聽見她道:“別跟過來。”


    聲音很冷,像是冰刀,穿過宋闕的四肢百骸,將他牢牢凍在了原地。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言梳對宋闕又回到了極其冷淡的態度,甚至比他在信天山的懸崖邊再一次見到言梳時, 還要令人難捱。


    言梳很痛苦。


    不知是不是那一副梨花圖上的許願紅綢刺激了她,又或者長時間與宋闕待在一起,想不回憶起一些過往都很難, 但梨花圖的確是個打開記憶匣子的契機。


    在那之後,言梳每天晚上都會做夢。


    夢裏無一不與宋闕相關,可當她驚醒坐起,大汗淋漓時,渾身湧上的寒意卻將夢境裏的畫麵一點點衝散,那些片段她又記不得了,唯有心口尚留挖出內丹的餘悸。


    一些關鍵的東西總會時不時在言梳的眼前浮過。


    銀杏葉、仙鶴燈、與那雙桃花眼。


    言梳有些害怕,她夢境裏的畫麵很美好,她不懂自己為何會忘記宋闕,難道真的是因為挖去了內丹,壽命縮間,記憶無法儲存久遠的過去?


    可她為什麽偏偏忘了宋闕?關於他的一點一滴,一絲一寸都想不起來,如若不是再遇,言梳的記憶裏就好似她的生命中從未出現過這個人。


    她越想,越覺得頭疼。


    越頭疼,便越不願見到宋闕。


    偏偏,宋闕就像是無時不在般,隻要她一離開房間,便能看見他,哪怕那個人沒有刻意要出現在她麵前的意思,言梳還是無法忽視。


    宋闕已經盡量減低自己的存在感了,每當看見言梳時,他都屏住呼吸,隻能坐在客棧的角落裏。


    過去他能站在言梳的身旁,坐在她的身後,可現在不行。


    宋闕覺得自己的心在滴血,如若神仙能死,他能死,恐怕他便是因為身體裏的血液流光,幹涸而死的。


    起先幾日,宋闕提前在客棧一樓的堂內坐著,言梳出來時見到他會皺眉,盡量避開,恨不得離他遠遠的,可後來幾日,她一開門再見宋闕就將房門關上,不再出來了。


    過去的記憶,隻有他一個人記得。


    還是後來好不容易想起來的。


    宋闕等了言梳幾日,最終不敢再留在客棧,他怕自己留下來言梳躲在房裏不吃不喝,可是他也離不開言梳,他舍不得。


    進退兩難,宋闕隻能清晨早些離開客棧,去到隔壁茶樓後方的小院裏。


    他背對著茶樓的後門,站定於露出一片紫藤花的院子,抬頭雙眼緊緊盯著言梳房間的窗戶,唯有此處能叫他看見,又不會讓言梳聞到他身上的忍冬香。


    而宋闕隻要來到茶樓,時不時便能碰上他不喜歡的那個人。


    這間茶樓與梁妄似乎存在著絲絲縷縷的關係,茶樓裏的人也並未特別注視著他的特殊,不論是他一頭斷截的銀發,還是他的本領。


    秦鹿將魯圖藏在了茶樓內,因為魯圖還是孩子心性,秦鹿偶爾要帶他出來放風,兩人不敢離開茶樓被人發現,就隻能來後院坐坐。


    秦鹿發現宋闕的那天早上正用彎刀削果子吃,她身後跟著一手一個包子的魯圖,等她一步跨入茶樓客棧,瞧見鴉青色的身影站在翻越牆頭的紫藤蘿花下,腳下一頓,險些被魯圖從背後撞上。


    她沒跨入後院,還有些慌張的對梁妄鞠了深深一躬,魯圖有樣學樣,跟著一起鞠躬。


    秦鹿性子活潑,動靜不小,不過宋闕就像根本沒發現她的存在,單手背在身後,一雙桃花眼隻望向隔壁客棧關上的窗,那窗上還停了一隻白蝴蝶。


    而後秦鹿就把魯圖帶走了,魯圖還傻兮兮地問了句:“我們今天不追蝴蝶了嗎?姐姐。”


    秦鹿壓低聲音道:“看見院子裏那哥哥了沒?他很嚇人,咱不去。”


    秦鹿帶魯圖離開後,就將此事說給了梁妄聽,彼時梁妄端著一杯羨陽明月慢慢品,隔著兩層花窗從茶樓二樓朝後院瞥了一眼。


    蝴蝶飛舞,喜好靠近仙靈氣息,照理來說宋闕應當很受這些小動物的歡迎,可滿院亂撞的蝴蝶,沒有一個落在他的身上。


    宋闕身上難以遮掩的濃鬱憂傷,就像一道讓人無法穿透的屏障,隔絕了他與外界,也讓人不敢打擾。


    梁妄說:“你別管他就好。”


    秦鹿應下了,故而下一次帶魯圖去後院時,她還是壓著魯圖的脖子給宋闕行了禮,然後將本來就是方寸之地的後院自動劃成了兩邊,以院子裏的石桌為限,一邊是宋闕的,一邊是她和魯圖的。


    後來宋闕日日都到,秦鹿也漸漸放鬆緊繃的神經,隻是行禮不能少,那是梁妄吩咐的。


    秦鹿心中有好奇,偶爾會偷偷朝宋闕看去兩眼,她知道那人看的是書仙的窗戶,因為有一日書仙推開窗戶瞧見了他,秦鹿當時就被宋闕一瞬展露的溫柔笑顏給看愣了,心裏想著恐怕全天下最溫柔深情的人應當就長這樣了吧。


    可接下來書仙就將窗戶關上了,宋闕的笑容還掛在臉上,僵硬著慢慢收斂。


    周圍的氣氛驟然變化,秦鹿望著他,又覺得他是這世上最悲傷的人。


    梁妄說:“情之一字難解,是仙是人,其實也是一念之間。”


    秦鹿替梁妄梳發,隨口問他:“王爺想成仙?”


    梁妄搖頭:“本王老早就告訴過你,我不想。”


    他們都聽說過,入山海成仙無欲無求,情愛皆消,梁妄喜歡人間的氣貌,貪圖享樂,貪戀欲·望,故而他不會成仙。


    揮著羽扇的人輕輕吹去羨陽明月上飄浮的茶葉,沒看宋闕,卻對秦鹿道:“可你看,就連神仙也不想當神仙。”


    一旦有情,有欲,有所求,就不算是神仙了。


    清心寡欲,舍情忘愛,他們都做不到。


    後來漸漸,秦鹿也就習慣宋闕出現在茶樓的後院了,他總是來得很早,因為言梳習慣早起,可回去得又很晚,總在言梳房間裏的燈熄滅了再回去。


    秦鹿好幾次都想偷偷告訴他,其實言梳偶爾會出門,根本不在房間裏,她想勸宋闕還是回去吧,免得空等一日。


    可秦鹿從梁妄口中得知對方是神仙,她又不敢和他說話。


    隻是她沒想到,宋闕居然會主動找她說話。


    那日天晴,陽光正暖,風又輕。


    魯圖趴在茶樓後院的石桌上睡著了,秦鹿坐在一旁嚼著糖山藥,糖山藥的絲絲甜味兒與紫藤蘿花的味道糅雜在一起。


    她靠在椅子上,椅子前腳抬起,後腳撐地,秦鹿沒什麽形象地雙腿架在了石桌上,晃晃悠悠,全靠一身好本領撐著不倒。


    一站往往就站一天的宋闕突然低聲問了句:“她在做什麽?”


    秦鹿聽見他說話,險些從椅子上摔下來,她頭一次聽見神仙開口,聲音和他的相貌一般,給人一種很溫很正的感覺,和梁妄那矜貴的妖孽完全不同。


    秦鹿左右看了兩眼,沒見旁人,確定對方是在找自己說話,眨巴眨巴眼道:“你……你問的是書仙嗎?”


    宋闕的眼沒從窗戶上挪開,嗯了聲,秦鹿拍了拍心口,道:“近日所查之事有轉機,王爺已經找到奉樂公主所在,隻等找個機會捉拿妖道國師,此事就可了了,所以現在書仙……應當是在與我家王爺談話。”


    秦鹿說完,宋闕又不做聲了。


    他知道梁妄去找言梳了,因為那人在客棧裏設了陣法,不讓外界窺聽。


    小小陣法,宋闕輕易就能破了去,可是他記得上次言梳生他的氣就是因為他破了梁妄的陣,現下他與言梳的關係不知為何落到這般生疏冰冷,宋闕不敢再動了。


    可不聽,不問,他心中酸得厲害,就連呼吸都不順了。


    秦鹿心想,這人既然能說話,幹脆就直白了當地告訴宋闕:“其實書仙有時不在客棧,神仙大人不用每日都來。”


    她不知如何稱呼對方,順口喊了個‘神仙大人’,宋闕也未糾正秦鹿,回了句:“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你還來?你是不是……”傻字被秦鹿生生地吞了回去,她忽而覺得涼風陣陣,好似死裏逃生。


    沒人威脅秦鹿,她把自己嚇個不輕,於是秦鹿捂著嘴,一腳踹醒了還在曬太陽打呼嚕的魯圖,提著沒清醒的大個兒衣領就匆匆離開了後院。


    宋闕如何不知道,他自是知道,自從他不出現在言梳眼前,言梳就自在了許多。他也知道,每當入夜言梳輾轉反側,總於夢中驚醒,便會開窗通風,一坐就到白天。


    宋闕隻是不知道……他還能有什麽辦法更靠近她,又不傷害她了。


    扯動言梳深埋於內心記憶的,不僅僅是因為一張梨花圖上的許願紅綢,包括所有她過去喜愛的甜食,包括所有她以往喜歡湊的熱鬧,也包括宋闕。


    天未亮言梳關窗重新睡下,他就來這院子裏看著,天黑言梳熄燈,他就回去客棧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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