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九聞言,腦海裏第一個想的便是她在騙自己,可又覺得如今的他有什麽好騙的呢?他已經一無所有,連命都不想要了,騙這一句又有何意義,說是有神仙便是有神仙吧。


    反正京都裏已經有許多人都信這鬼神,在家屯藥煉丹,皇宮裏也被弄得烏煙瘴氣,唐九如今隻覺得,郢國惡心。


    他靠坐在牆邊,頭頂上方便是以往他經常與女子交談的花窗,女子將糕點遞給他,唐九默然地撇過頭。


    “這還是你帶給我的,肯定也不好吃了。”女子看了一眼手中被做成桃花形狀的糕點,這糕點原先是淡粉色的,因為實在放了太長時間顏色已經變白,入口的味道也略微有些泛酸了。


    唐九不吃,她也舍不得,糕點隻剩下三塊,被她好好地放在一塊牛皮紙布內,又擱在雪堆旁,這樣能存放的時間更長。


    女子見唐九又閉上眼睛了,小心翼翼的伸手過去探探他的鼻息,見他還有呼吸這才鬆了口氣,猶豫了會兒才說:“我想你一定發生了很糟糕的事情,所以才會有輕生的念頭,不過活著總歸是好的,希望與奇跡,隻會降臨在活人的身上。”


    “希望……奇跡?”唐九眼睛未睜,口中念出這四個字時滿是嘲諷:“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希望與奇跡。”


    “有的。”女子道:“就是有。”


    “你不必勸我,若非是我現在走不動,肯定離開你這院子,順著城南一直走,隨便站上一所橋投入古道河中。”唐九道。


    “我……”女子抿著嘴,過了許久,久到唐九以為她不會再開口了,她又說:“我遇見了你,便是奇跡。”


    “是麽……”唐九聞言,有些不敢睜開看她的眼,隻是聲音不自覺壓低:“可我並未給你帶來希望。”


    “有的,有……有希望的。”


    “你別自欺欺人了,你我的關係其實不應當如此和諧相處。”不知為何,唐九聽她這天真執拗的話,殘忍的反駁脫口而出:“我若能給你帶來希望,當初便會不顧一切砸門救你,其實你知道那日我看見了,我也知道你發現了我,後來多年未見,其實我早就把你忘了,若非覺得你可憐,或許哪一日你死在這院子裏我也不知曉。”


    就像這樣戳穿他卑劣的行徑,對方才能放任他自生自滅。


    女子的臉色果然一瞬蒼白,她的手指因為搬起石頭砸開門鎖而擦破,抓著兔臉麵具的手過於用力,在那張可愛麵具上留下了鮮紅的血印。


    她將麵具放在了唐九的懷裏,啞著聲音道:“可我、可我還是覺得你很好。”


    “蠢貨。”唐九眉心輕皺。


    “嗯,或許吧。”女子道:“我想我這一生,恐怕都是生活在地獄裏的,合眼夢見的都是吃人的鬼,不過遇見你之後的那段時間,我沒有再做噩夢了。即便你把自己說得很壞,又或者……或者你再也不來見我,你也是我遇見的最好的人。”


    哪怕他與她隔窗說過的所有話都是謊言,哪怕他隻是當她是個可憐的玩物,是隻貓或狗來逗弄,帶給她那微薄的溫暖,也足夠她高興的了。


    伸手不見五指之中,螢火之輝便更顯明亮。


    “唐公子,我這種苟活之人都想著有朝一日能離開這所牢籠,去見外麵的廣闊天地,你尚沒有鐐銬困住手腳,無牽無掛,當是這世上最自由的人了。”


    “如今門開了,那你又為何不走?”唐九道:“你所說的希望,其實從未出現過。”


    女子看向困住自己的鐐銬,又看了一眼鐐銬另一頭的樁子,那樁子被深深紮入土裏,就是兩頭瘋牛掙紮也未必能拔出,更別提她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


    她不再開口,低頭走到了一旁,與唐九之間始終保持著一臂之長的距離,過一段時間便去探唐九的鼻息,看他是否還活著,隻要唐九還活著,她便不打擾,但過一段時間,仍會喂些熱水給他喝。


    入夜月出,因白日天晴,晚間小院上方的天空連一片雲都不見。


    冬日少見星,女子卻很難得地在天上看見了一顆明亮的夜星,她很冷,取暖的衣服被她蓋在了唐九的身上,去年的冬季也是這般,時間長了她甚至都已經習慣。


    她守著唐九一整夜,生怕天寒地凍之下已經沒有生望的人會就此咽氣,她與唐九說活著總是更好的,可實際上她活下來的這些年都很痛苦,但總歸見過光。


    天微微泛白,女子一天一夜沒睡,實在困了,雙臂環抱著自己蜷縮在木門邊上,漸漸合上了眼睛。


    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前不久見到的人。


    那是她在這扇花窗的孔洞裏見到的第二個人,第一個是唐九。


    那人長得很好看,比唐九還要好看,看向她時雙眼熠熠生輝,眉目柔和,薄唇未揚可就像是在對人溫和地笑。


    他也帶了吃的給她,是一塊熱乎乎的糖糕,桂花味兒的。


    他說他是聽他徒弟告知,才知道祥雲街某家院落的後方鎖著一名女子,他徒弟告訴他那名女子很可憐,可惜他不能救出她,但能讓她開口說話。


    於是他們聊了聊。


    他說桂花味兒的糖糕是他徒弟最愛吃的,他說她很可憐,他臨走前祝福她能獲得她向往的自由。


    女子問過他叫什麽名字,她想記住所有對她好的人,哪怕自己無以為報。


    那人沒告訴她,他似乎真的隻是因為聽了徒弟隨口提過來看一眼,之後再也沒來。


    於是她總坐在窗下等,想等等看看能不能再見第三個對她好的人,而後夢境變了季節,銀杏葉順風吹落了滿院,她又見到了少年唐九趴在窗上對著她笑。


    唐九醒時,天微微亮,太陽初升,停了幾日的雪又開始落了。


    他低頭看了一眼披在身上的衣服,爐火忽明忽滅,一壺熱水早已燒幹。


    女子靠著門邊睡著,破了皮的手指凍得通紅,她睡著的樣子依舊好看。過了一夜時間,唐九漸漸恢複了體力,他起身時披風從身上滑下,他沒去撿,隻是看著半開的木門,想起昨日自己說過的話。


    他的確不想活了,他等不及希望與奇跡到來,他也不似女子那般天真愚昧。


    城南離此地不遠,有條古道河,唐九想趁著天還沒大亮,街上人不多時找到就近的橋投入河中,屍體順河飄出京都城,隨便去哪一口池塘小溪,泡臭腐爛也好,被魚蝦吃掉也好。


    他拖著腿慢慢朝外走,路過女子身邊時目光掃過她,最後一眼了。


    女子單薄的衣裳領口小開,露出了掛在脖子上的一根紅繩,紅繩下拴著一粒指甲蓋大的玉葫蘆,唐九見玉葫蘆微微一震,思緒萬千,絲絲縷縷飄回了從前。


    他看著女子臉,滿腦子想的卻是他們第一次見麵時她幼小可憐的模樣。


    身體比大腦反應得要快,唐九幾乎是立刻轉身朝院子裏拴著女子的樁子跑過去,他跪在地上,雙手沿著樁子周圍用力刨土。


    院子裏的泥土早已堅硬,又上了一層冰,指尖觸碰幾乎立刻凍得毫無知覺,可唐九就像是不會痛一樣,緊咬著下唇,一遍一遍抓開泥土,沿著樁子周圍往下深挖。


    熱淚滾滾從他的眼眶中流出,唐九也不知自己竟然哭了出來,直到十指皆破,直到他兩根手指的指甲翻開,血肉模糊,他才痛苦地低下頭,望著無可撼動的樁子,用力握緊成拳。


    他可以死,但他一定能救她出去!


    唐九已經沒有什麽是不能豁出去的了,當初可以說是忌憚三皇子的身份地位,考慮自己的家庭身份,可他現在已一無所有,就剩爛命一條,他自己還不想要。


    他沒什麽好怕的,他要救她出去!救她出去!就當是還她執拗說的一句,遇見他是個奇跡。


    唐九抬起手臂胡亂擦了一下眼,而後朝院子外麵跑去,出祥雲街便有鐵匠鋪,求也好,偷也好,搶也好,他要找來能挖開樁子的東西,越快越好!


    唐九才跑出祥雲街,另一條長街的正門便有一輛馬車停下,裏麵的人裹著黑衣鬥篷被人攙扶著走進了大門……


    唐九找到了鐵匠鋪,鋪子還沒開門,他敲了幾下沒人回應,於是又繞到了鋪麵的後方,廢了好大的勁才翻進了別人的院子裏。


    院子裏有栽花的鐵鍬,唐九先是將鐵鍬扔出院子,再自己爬上了牆頭,臨走前意外踢翻了一口盆栽,驚醒了主人。


    他匆忙摔下牆頭,右腿傳來了劇烈的疼痛,不過他沒想那麽多,提起鐵鍬便往祥雲街的方向跑去。


    唐九的腿傷得嚴重,腳踝很快就腫了起來,他也不在意,隻將鐵鍬當成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向祥雲街的小院,等他到時,院門還是開著的。


    唐九心裏一瞬輕快,他至少能做成一件事,至少能救出她的!


    等他衝進院子裏才愣住了。


    落了薄薄一層雪的院中交錯的腳印與拖痕就在眼前,血點斑斑,被他用力刨開一個小口的樁子立在原地,鐵鏈卻被解開。他臨走前靠在門邊的人已經不在了,地上五指抓痕就像是在唐九的眼前將不久前發生的暴行再次重現。


    鐵鍬當地一聲倒地,唐九隻覺得大腦一片空白,屋內其他入口皆已上鎖,空落落的。


    唐九往後退了一步,腳下踩中的東西,正是拴著紅繩的玉葫蘆。


    他撿起玉葫蘆,心口仿若被一盆冷水澆透,堅持多日未曾表現的脆弱這一瞬全都湧了上來,就像是他能抓在手中唯一一樣東西也沒了。


    昨日還天真地與他說努力活著的人,終於離開了困鎖她的牢籠。


    唐九忽而想起兩人初次見麵的場景,想起那雙眼睛,想起第一次動心便是因為她短促卻好看笑。


    花窗上積著厚厚的白雪,寒風過隙,一道影子投了上去,不知是從哪兒來的鳥,渾身白羽,拖著長長的尾翼,盤旋於院上,低鳴一聲,展翅離去。


    第20章 引魂   樹積於根,根腐則樹死,樹死則花……


    天才破曉,言梳坐在房內打坐已汲取天地靈氣繞周身一圈,緩緩睜眼,薄光從窗紙透了進來。


    她朝窗邊走去,窗台上放著一口小花瓶,花瓶內的梅花枝還很新鮮,沒有因為長時間摘下而腐爛,隻是上麵的花苞還未盛開,仍舊是小小一朵。


    推開窗戶,一陣冷風吹了進來,頓時叫人清醒。


    天上無雲,唯有東方日出之處繞了幾層薄霧似的雲彩,透著淡淡的金色與紫色。


    一隻鳥兒長鳴於天空飛過,那個方向似乎是祥雲街,言梳記得祥雲街裏有一棵很好看的銀杏樹。


    鳥兒飛過客棧上空時,她才眯眼看去,隻見那鳥雀所過之處似有熒光碎片落下,一粒粒的夾在了小雪之中,言梳不知旁人能不能看到,但她能看到,那熒光碎片於陽光下折射著小小的影子,裏麵尚存畫麵。


    隔壁房間的窗戶裏探出一隻手,鴉青色的長袖隨風飄過,廣袖內白衣飛出,纖細的手指微微彎曲,接過碎片落在掌中。


    言梳看見了,從窗戶探出半個身子,雙肘撐在了窗台上,她問:“師父這麽早就起了?”


    宋闕推開窗戶,略微探頭便能見到言梳,兩人隔著牆打招呼還是頭一次,他有些無奈笑道:“危險,好好坐著!”


    言梳隻是往後縮了點兒,卻還是把腦袋伸出來看向宋闕,笑彎了眼問:“方才飛過去的那是什麽?好漂亮的鳥兒。”


    言梳存世也有幾個月了,見過許多鳥兒,卻沒見過那麽漂亮的,每一片羽毛都晶瑩如雪,長長的尾翼似能在陽光下折射斑斕色彩。


    “那是引魂鳥。”宋闕道:“引魂鳥有許多種,但多為白羽長尾,每當有遺憾的人死去,它都會帶著那個人的亡魂飛入蒼穹,轉世輪回。”


    言梳問:“方才它飛過去,就是帶著亡魂離開的?”


    宋闕嗯了一聲,又道:“引魂鳥喜食人們的回憶,所以它帶走亡魂時,也會將那些回憶吞下,回憶剝落下的碎片中能看見那人的生前片段,大多都是美好的。”


    言梳眨了眨眼再看向天空,引魂鳥已經飛走,簌簌而落的回憶碎片也如小雪一般融化,唯有被宋闕接下的一塊尚在他的掌心飛旋。


    宋闕對著那塊碎片輕輕吹了一口氣,碎片從他的掌心飛出時,陽光下閃過一道白光微微刺過言梳的眼。


    言梳眯起雙眼朝那抹白光看去,所見的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畫麵隔著花窗孔洞,大約能看見少年的相貌,他一看便是養尊處優長大,忽而燦爛一笑,從花窗的另一邊遞出了一片銀杏葉。


    言梳覺得那少年有些眼熟,在記憶裏尋了一圈也沒找到,不過她見其微笑心中不自覺地發暖,似是帶入了方死之人的心情,隻覺那笑容就像是初升太陽破開雲層的一抹光,溫柔不刺眼,還有些暖洋洋的。


    畫麵很快消失,言梳以手撐著下巴,視線再度落在了祥雲街的方向,片片小雪逐漸轉大,她道:“又下雪了。”


    宋闕點頭:“是,今年多雪,這一場恐怕能落許多天。”


    ……


    小寒天,雪停,但天更冷了些。


    小二一早便搓著手哈氣往屋裏跑,邊跑邊抖。


    客棧的大門兩邊已經安了厚厚的棉簾,所有人進來時都能帶入一陣冷風。


    言梳冬至那天在街上意外看見唐九之後便再也沒碰到他了,她沒有刻意去打聽,隻是偶爾路過見到唐九的巷子會去看一眼,巷子裏有時會藏著避風的乞兒,身材消瘦,年齡頗大,不是唐九。


    那日引魂鳥從祥雲街的方向飛出來時,言梳次日還拉著宋闕去祥雲街看過,銀杏樹的葉子被半夜呼呼刮過的妖風吹落,枯黃的樹葉在街角腐爛。


    空氣中亡魂的氣息早已消散,言梳記得唐九去見的女子小院,那小院從門外上了一把嶄新的鎖,院子裏麵沒有人,花窗形狀竟與引魂鳥所食記憶中的一樣,白雪落在窗上厚厚一層,將所有生氣都掩埋了起來。


    “應當是天氣冷,三皇子把她帶去暖和的地方了吧。”言梳記得唐九說過那女子是三皇子養在院子裏的,她當初可憐對方,回來時與宋闕囉嗦了幾句,隻是不知道宋闕是否還記得她曾提過這個人。


    宋闕聞言,隻是將掌心落在言梳的頭頂,道:“也或許是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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